第1章2

  自从取消高考后,大学里多了许多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半文盲,费霓忿忿地想。但如果让她和这些半文盲去当大学同学,她乐意之至。

  并没人给她这个机会。

  尽管她会英俄两门外语,会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还自学了微积分,也没人推荐她去上大学。而如果别人知道她在看莎士比亚,反而会将她作为落后分子的典型。

  她在报纸上看到有一个女孩子,两年里一直坚持在工作之余护理同厂意外致残的青工,女孩子在厂里评了先进,获得了推荐上大学的资格。

  费霓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如果能去上大学,她也愿意尽心尽力自费去照顾陌生人。

  她厌倦了每天都做帽子,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费霓想起方穆扬,也评上了先进,她决定去医院看看她的同学。

  在和方穆扬做同学的时间里,费霓并不喜欢这个人。那帮子弟里,他其实是最有平等意识的。别的子弟嘲笑工人家庭的孩子没见识,让方穆扬别跟他们一块混,他能直接把话顶过去,说我太姥爷当初也是个捡破烂的,最纯正的无产阶级,你跟这儿看不起谁呢。他整天以捡破烂的重孙自居,让人忽略了他父母的职业,他的姥爷曾是大资本家,他爷爷是大儒,往上翻五辈,都是有名有姓能上教科书的。

  他认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但其实并不一样。虽然方穆扬的衣服时常有窟窿,远没费霓的衣服干净整洁,甚至他爸妈为了让他体验生活,连派发的零花钱都比不上费霓,但他可以跟这个国家最好的画家之一学画,教他拉琴的是乐团的首席,他能看到特供的内部电影、内部杂志以及各种外面的禁书,去只对少数人开放的友谊商店买东西。

  这种特殊化只持续到方穆扬小学毕业,他的父母被划了右派,他也成了右派子女,并没人因为他太姥爷曾经从事拾荒行业就把他划归无产阶级。

  方穆扬不再强调他来自普通家庭,普通家庭成了他高不可攀的对象。

  方穆扬和费霓一样也有一哥一姐,兄姐都比他幸运,没怎么被波及,哥哥在核研所工作,属于紧缺人才,姐姐废除高考前已经在读大学。而他成分不好,不能上大学,不能当兵,不能进厂,初中没毕业就下了乡。

  转机出在半年前,方穆扬休探亲假,因为无亲可让他探,暂住在别的知青家,正赶上特大暴雨,倒了许多小平房,他在大雨里救了好几个人,自己却被砸伤。

  他因为救人成了先进,还上了报纸。

  费霓和以前的同学去看他一次,看他的人太多了,隔着好几层人,她连他的脸都没看清。

  这次费霓去医院,买了桃酥当礼物,她本来想剪几朵花带过去,又怕人说她搞资产阶级情调。

  病房比她想得要冷清得多。

  这个城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英雄,不可能每个人都记着他。他原先在的医院病房太紧俏,上个月转到了这家小医院,自己住一间。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他的女朋友不在。费霓得已近距离看清方穆扬的脸。她本来想把桃酥送给他女朋友吃,但她来了半小时,也没发现他的女友。她听人说,方穆扬的女友是工农兵大学生,这个推荐入学的名额是方穆扬让出来的。

  费霓并不信这种说法,她不信方穆扬这种出身在救人前会有人推荐他上大学。

  费霓问护士这段时间有人常来看方穆扬吗。

  护士说没有。

  她又问方穆扬的女朋友呢,护士说没听过他有女朋友。

  费霓猜,应该是掰了,要是有感情,就算工作日忙,周末也该来看看。

  很明显,最近这段日子,护士也对他疏于照顾。他的头发和指甲太长了,胡子也该刮了。

  她想起那个评先进上大学的女孩子。

  第二天,费霓再来看方穆扬,带了两把剪子,一大一小,给他剪头发和指甲,用她爸的刮胡刀给他刮胡子。她还带了海鸥牌洗发膏,用医院的脸盆帮他洗头发。水不小心溅到他的眼睛,她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做完这一切,她又用香皂水浸了毛巾,帮他擦脸。他又变得好看了,虽然这个年代,一个男人长得好看,没有任何用处。她告诉护士,她之所以来这里,是被方穆扬的英雄事迹所鼓舞,她愿意尽一切努力帮他醒过来。

  从此以后,费霓每天下班就去医院里做好人好事,周末也去。她实在太想进步,太想当先进,太想上大学了。

  为了看上去进步,和小布尔乔亚彻底划清界限,这几年她没给自己做过一条裙子,连头发都剪短了。

  没人比她更希望方穆扬醒过来。

  听说植物人也需要交流,费霓每次去都给他读书。都是一些很进步的书。她把自己栽种的花移植到小花盆里,再用自行车运过来。病房窗台上都是她种的花,各种颜色的长寿花。

  渐渐医院里的护士都知道了她。知青办派人来看方穆扬,费霓正在给方穆扬读书,医院领导向知青办的人介绍了费霓的感人事迹,大家都很感动。但她的照顾没有取得实质性成效,还是没有评先进的资格。

  来看方穆扬的人不多,有两个漂亮女人令她印象深刻。

  一个是他的姐姐,临走前拿出两百块钱给她。费霓说她不要,能够照顾方穆扬这种英雄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她说得很真切,对方信了,好久才对费霓说:“他能有你,真幸运。”

  费霓觉得现在躺着的方穆扬一点儿都不幸运。

  另一个是他的女朋友,说前女友可能并不确切,没准方穆扬醒来,他们就又可以和好如初。她被忧伤笼罩着,站在窗前,很像费霓看过的一张法国不知名画家画的人物画。费霓问这位前女友,方穆扬以前都喜欢什么书和音乐。她读的书都没有成效,她应该读点儿他爱听的。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这时她才知道自己问错了,他喜欢的应该都是毒草,说了等于交代罪行。

  送走女朋友,费霓开始给方穆扬剪指甲,两天不剪,又长出来了。他的手又瘦又长,大概是经常在乡下干农活,糙了许多。她边给他剪指甲边跟他说,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门口结的冰很厚,她今天来看他前还滑倒了,磕掉了好大一层皮,可这样她还是要来看他。她实在太想进步了。她马上就要二十二了,如果不被推荐上大学,五十二她还要在制帽厂做帽子。

  做帽子也很光荣,但她一点儿都不适合做帽子。她想去上学。

  说着,她的一滴泪落到了方穆扬的眼睛里,费霓拿手指去擦,触到他的长睫毛。她对他说:快点醒吧,要不你女朋友就跑了。

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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