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8

  不知怎么,尹崇月觉得萧恪脸红的时候真的像个小姑娘,但要是平常,她是绝对看不出这位威仪峥嵘气质温润的皇帝是女扮男装的。

  还有点可爱。

  就在尹崇月想再说点拉进两人关系的话时,萧恪忽然又板回脸说道:“今日有一两个人话里话外有意让朕从官家适龄女子里再着意几个充实后宫。”

  “哪有宠妃就当一天新鲜劲儿就过了的啊……”尹崇月大为看不起这种行为,“什么臭男人想得乱七八糟,无非是看我开了个头,想让自己家族的姑娘也进宫得见天颜给自己谋点好处吧。”

  尹崇月说到了点子上,萧恪也是这么想的,多一个后妃他的情况就多一分暴露风险,但他也不是全无对策。

  “明日你绣些手帕香囊什么的,朕随身携带。”

  尹崇月当然知道这是让外面的人看出两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小证据,然而她却犯了难。“可是……皇上,臣妾不会女红啊……”此时她说得都是实话。

  想来她自幼跟在国师身边,可能也不会这个,萧恪一转念又有了主意,说道:“那就亲手做点吃食点心,专门挑朕在议政的间歇着人送来。”

  “臣妾不会烹饪……”

  “那就干脆,也不必做到朕跟前,每日只要在朕不在时,你多在殿内弹琴,就弹那些相思幽怨的曲子,最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知道。”

  “臣妾不通音律……”

  萧恪瞪向尹崇月,语气满含责怪道:“这些都不会,国师为什么要送你入宫?”

  这话就伤自尊了。

  尹崇月心中很受打击,她哪知道师父怎么想的,她也不想如今知道这样会掉脑袋的秘密别无选择,要是可以,她人就继续留在宫外山上玄极观,又自由又快活,哪用天天给太后罚站又要等皇帝晚上来听一顿臭骂。“可能是为了给皇上当姐妹吧。”她不想顶撞得太厉害,可实在又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开蒙都读得什么书?别告诉朕你不认字。”萧恪也觉得话说重了,语气放得比方才软了许多,但她实在是也很沮丧,自己心中除去父皇外最有智谋远见,也是最疼爱自己的国师,怎么会做毫无运筹的事?

  “就是那些呗,大家都读的。”尹崇月回答的有点漫不经心,“皇上念书读什么,臣妾也读什么呗。”

  萧恪有点哭笑不得说道:“朕是要读经史子集和祖宗实录的。”

  “实录我读不到,可经史子集我也是读过的啊……”尹崇月不明白为什么萧恪会惊讶,这个难道不是大家都要读的书么?

  萧恪愣住了。“你的意思是,国师教过你这些?”他忍不住挨着尹崇月坐下细细追问。

  尹崇月点点头,表情很迷惑,好像萧恪在问个无需回答的问题。

  “旁魄而论都,抑非大人之壮观也。何则?”萧恪忽然问道。

  “土壤不足以摄生,山川不足以周卫。”尹崇月回答得不假思索。

  “出自哪里?”

  “左思《三都赋》中的《吴都赋》。”尹崇月觉得皇帝把自己当成傻子了,自觉补充,“师父说‘《文选》烂,秀才半’《三都赋》讲得是三国地政之关、形势之要,他老人家早就要我细细读过的。”

  萧恪忍不住又往尹崇月身边凑了凑,问道:“‘秦法繁于秋荼,而网密于凝脂’这句话你可有学过?”

  “这不就是《盐铁论》里的话么?前汉昭帝时,法儒两家庙堂之争对谈后人称为盐铁会议,桓次公现场纪录编纂成书。”尹崇月话匣子打开,心里话开始从嗓子眼往外涌,“这书我和师父都很喜欢,读过不下百遍,我看啊,后世文人但凡辩论,狡言诈语阴阳怪气,全无《盐铁论》中前人引经据典纵横捭阖的弘博谈吐,当真是落了下乘。”

  “好!说得好!”萧恪忍不住赞道,“那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可没前两个那么简单了。”

  “皇上问就是了。”尹崇月略显骄傲的微微仰头,精致小巧的下颚像芙蓉怒放的花瓣。

  “你喜欢《盐铁论》,想必也喜欢《战国策》中的纵横家之言了?”

  “正是。”

  “那朕问你,范雎这位纵横家你有什么见解?”

  尹崇月笑得很是自信说道:“人人都赞范雎一句远交近攻替是秦昭襄王的隆中对,但臣妾觉得,范雎论外事固然精彩,但他最大胆也最出色的却言论是为秦昭襄王分析内政弊祸。”

  “是么?为何这样觉得?”萧恪静静看着她说道。

  “自古以来替帝王明判局势,言外者多甚于言内,因为言内事总有诸多顾忌,就算有言内者,也大多从政局而非帝王自身经历处境出发。范雎却胆大得很,他不但说了内政,还从秦昭襄王身上说起,臣妾真心敬服。”尹崇月被问出了兴头,恨不得将主张倾倒干净,她虽然急切,可言语却条理分明,字词也清晰干脆,说到实处,不忘拿出手指比划出来,“其实秦昭襄王的处境就像后世韩非子所言,正式‘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比大腿粗当然寸步难行,而国家臣下、外戚和地方的权力大于帝王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韩非子的话可比范雎晚多啦!范雎说秦昭襄王对上害怕太后和太后外戚势力的威严权柄,对下又受到官宦贵族的掣肘,说他自小幽闭在深宫当中,被左右近臣把持了思想和行动,毫无自己主张,就算有也不敢不能实行,说不定一生都这样窝囊,半点也不像个君……”

  像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后颈,尹崇月脑子溘然清醒,她忽然意识到,皇上所问和自己所答,全都有些不对劲。

  于是她打断自己的话,小心翼翼看向萧恪。

  皇上的笑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荧荧火烛照亮堂皇内殿如白昼,却只有萧恪一双漆黑眼眸幽凉胜夜,无声却燃烧着。

  这是尹崇月长这样大见过最恐怖的双眼与目光,它出现在一张如此清润柔和的面庞上,却尽是冷冽凶光,诡异得让她几乎忘记心跳。等到反应过来时,尹崇月本能想要下跪,却被萧恪一把捉住手腕,硬是止住她身体朝下跌去的态势。

  “你说得对,为什么要跪?”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三月的柳絮拂过尹崇月的耳际,但这柳絮的每一片软蕊都仿佛尖刺钢刃,卷动惊心的风。

  尹崇月不敢答话,她被握住的手腕能感觉到萧恪的灼热掌心,此时再看,那位少女天子已然没了方才的可怖神情,倒像自己多此一举。

  春夜雨稠,灯帷烛影下,萧恪笑似纯真少年。

  “皇上……是希望臣妾能当您的范雎么……”尹崇月的声音越来越小。

  萧恪倒是扶她起来坐下后,自己也挨着她坐到一处,用很柔软的语气说道:“‘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范雎起始落魄结局潦倒,朕不希望你是他。”

  这话语气很是炽热真诚,尹崇月方才如坠冰窟的心忽然又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跳起来乱蹦。她忽然有点心疼萧恪,自己是不愿意入宫的,可她没得选择,但是萧恪呢?这位少女天子行至如今这般境地也没有选择的,她们都是一样的。

  萧恪的手还搭在自己的手腕上,尹崇月没有多做他想,反手握住萧恪柔软的掌心。

  “但我希望姐姐你是女儿身的秦昭襄王。”她把全部敬语抛开,只用最灿烂的笑容说最贴心的话,“将来可以成一代明君安定天下栽育盛世,自此万般诸事皆顺。”

  从来没人握住过她的手,也没人这样叫她。萧恪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好像自己回到小时候,穿着宫裙行过御道天廊,她那时多想要个朋友,哥哥能有那么多同龄的伴读,她为什么不能有?每天读书识字一个人都寂寞极了。

  清醒归来,萧恪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这样寂寞了二十年。

  萧恪没有甩开尹崇月的手,像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一样斥责她行径无礼——虽然这确实是没有尊卑的非礼之举。

  这般时刻,萧恪和尹崇月两个人才都同时明白国师如此安排的用心到底为何。

  指腹金兰,当如是也。

  作者有话说:

  一些本章引用古文的注释:

  ①旁魄而论都,抑非大人之壮观也。何则?土壤不足以摄生,山川不足以周卫。——出自《文选》,编者萧统【南朝】,文中这一句选自其中《三都赋》中的《吴都赋》,作者左思【晋】,《三都赋》通过描写魏蜀吴三国都城来评述三国地理、政治与一系列概况,是中国比较早的带有地缘政治色彩的文学作品。

  ②秦法繁于秋荼,而网密于凝脂。——出自《盐铁论》,作者桓宽【西汉】,此书内容并非桓宽所作,而是西汉汉昭帝时期著名“盐铁会议”内容的亲笔记录(也有人认为里面夹杂了桓宽自己的见解并非完全是忠实记录此次会议辩论实录,这点只能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自己看待了)。《盐铁论》是了解西汉后期政治、经济、社会、思想、中央与地方对立情况的重要文献。

  ③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出自《韩非子·扬权》,作者韩非【战国】,就是说小腿比大腿粗的话就不能走路了,国家也是一样,要是其他人手中的权力比皇帝大,那就不能运转。

  ④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出自《和耿天骘以竹冠见赠四首》,作者王安石【北宋】,全诗为:无物堪持比此冠,竹皮柔胆谷皮乾。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绨袍恋恋是一个成语,典故来自战国时期著名政治家范雎,他出身贫寒,当年在魏国时备受冷落和欺辱,后于秦国出仕发迹。后魏国有求于秦国,来访的使者不知范雎已经化名张禄作为秦国相国,仍以为范雎还是一介寒士,便送给他一件绨袍让他穿上御寒。所以常用绨袍恋恋形容人顾念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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