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声枪响30

  不多时,徐正沅便去而复返,他站在宅子门口的路灯下,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傅九思便看见一个人从他身后的繁华迈步进了眼前这方黑夜。

  待看清人脸,他皱了皱眉,为何是他?

  二十分钟前——

  陆免成食指轻扣扳机:“别动。”

  那人身子一僵,随即依言止了动作。

  “转过来。”

  那人缓缓转身,像戏台上青衣的身段,柔美修若而风骨自成。

  “我本来还想着给你一次机会,没想到你这般心急,”陆免成声音里隐隐些失望,“贺老板。”

  贺玉安垂首而立,身旁是一只密码箱和一叠翻开的文件。

  到了这地步,他已然无话可说。

  “你为谁做事?”陆免成陡然声厉,“日本人?还是……”

  他依旧无言。

  陆免成打电话命徐正沅速来,挂断电话后,两人相对而见,一坐一站,如他们往常评戏的模样。

  一支烟后,陆免成不再心焦,只胸口装着一团散不开的浓雾,压得人难以呼吸。

  他点燃第二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任尼古丁充满肺泡。

  “你的那位‘老乡’,叫秦江的,已经被抓了。”

  贺玉安身子一颤,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三天三夜,我们牢里的规矩你懂,之所以现在还留着这人一口气,是因为我想听他亲□□代,”陆免成盯着他,要把刀深深地刺入这个人的心脏,“只可惜,他连你的名字也不肯提起。”

  贺玉安睫毛簌簌发抖,忽然,他抬起头,语气急迫:“我跟你走!你放过他。”

  陆免成嗤笑一声:“放过他?我是军人,他是特务。你觉得我能放过他?”

  他敛了笑,眼里装着寒冰:“贺老板最后这出戏,唱得实在是糟透了。”

  傅九思再次进入大宅时,陆免成已经重新回到客厅。

  然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有哪儿不太对劲。

  “你没事吧?”他有些担心。

  陆免成抬眼望向他,看着看着,忽然绽出一个笑:“明日跟我去看戏罢。”

  傅九思一愣,摇了摇头:“不去。”

  却没想到陆免成一口答应:“好,不去就不去。”

  他又愣住,随即看向他,却倏然被这人眼里刻骨的疲惫所刺痛。

  他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是陆免成不会告诉他。

  他总有无尽的秘密。

  “……也不是不能去,”他难得扭捏,“看谁的戏?”

  “……双雀楼,墨玉兰唱桃花扇。”

  “墨玉兰?”傅九思愣了愣,“他不是唱京戏的么?”

  “他如今在上海落脚,如何敢不把昆曲拾起来。”

  于是两人便这般说定了。

  第二日晚上看了戏,陆免成被傅九思拖去吃夜宵。

  那是一家藏在外滩角落里的西式餐厅,入口是一处不起眼的小巷,转过角去上一小段楼梯,两侧的栏杆上爬满了黄木香。

  陆免成不爱吃西餐,但今日是傅九思带路请客,他便随了。

  傅九思也不曾与他商量,开口就点了几样:“茄汁千层面,迷迭香烤羊羔排,柠檬汁浇牡蛎,一只烤鸡,一份烤蔬菜,一份杏仁小圆饼,一份巧克力冰激凌。”

  陆免成感到好奇:“你那肚子是什么做的?大晚上的又是面又是羊又是鸡,吃了睡得着么。”

  傅九思道:“又不是非得吃完,就想让你尝尝。”

  菜上的很快,千层面被盛在两只印花瓷盘里,陆免成先尝了一口,愣住,接着又动刀叉:“……味道是不错。”

  傅九思道:“这番茄肉酱是老板娘自己熬的,听说用了她家什么祖传的秘方,从欧洲一路带到中国,世界大战期间也没丢掉手艺。”

  吃到见底时,那盘底露出花纹,是五彩花形蝙蝠和绿葫芦藤,看来是取自中国文化里的“福禄”之意。

  陆免成先是惊奇,后略一想便了然,于是笑了。

  傅九思问:“你笑什么?”

  陆免成道:“笑他们既要把自己家原汁原味的东西搬过来,却又故意在某些地方摆上中国的‘传统’。”

  傅九思略一思忖:“是这样,毕竟是给洋人看的。”

  这家餐厅味道确实不错,除了那道柠檬汁浇牡蛎是生食,陆免成确实吃不惯外,其余的都令他胃口大开,尤其是那只占了半张桌子的烤鸡。

  鸡肉表面被刷上了蜂蜜,微焦的外皮下汁水四溢,撕开鸡腹,内里还有苹果、橄榄、银杏果等配料,果叶香浸入骨肉,刚好中和了荤食的油腻,使之入口香而不腻。

  烤羊羔排则是肋骨肉,外皮酥脆,内里多汁,迷迭香味道浓郁,清甜中带有松木香的风味。

  这家餐厅位于外滩,藏在“东方华尔街”的辉映里,像宝石匣子里的一颗糖果,不起眼,却富有与那些璀璨珠光不一样的味道。

  陆免成看着傅九思,就像看着一个全新的时代。他从古老的历史中来,却没沾染丝毫它的气息,不论是好的或坏的,他就这样独立生长于这片土地,渐成一道引人遐思的风景。

  像上海。

  他不由地喟叹,为自己垂垂老矣的灵魂和不合时宜的眷恋,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西直门外的颐和园,过去他常常去那处踏青,并私以为重嶂叠翠的万寿山和碧波万顷的昆明湖比紫禁城更有韵味。

  “你在看什么?”

  陆免成的视线从虚空落回眼前的人,看着他把最后一勺冰激凌吞入腹中,然后端起柠檬水慢慢地就着杏仁小圆饼。

  “九哥儿往后,是打算怎样呢?”

  傅九思一愣,立时就明白他说的“往后”,是指正式开战以后。

  他想了想:“姐姐多半是要走的,大嫂如今怀了孩子,也不能留下,大哥的意思是,我跟她们一块儿走。”

  走去哪儿?香港、美国,反正是越远越好。

  两人都安静着,陆免成心想:明知道结果,你还要他亲口说一遍。

  可是下一秒,就听见那人道:“不过,我还是会留下来。”

  “其实国内挺好的,我走了那么多年,如今回来,也是安心。”他顿了顿,“唔——倒也不全是为你。”

  陆免成一愣,随后心头大震:他!

  竟真的这般直接说了出来!

  心意头一回袒露在阳光下,灼热,耀眼,劈头盖脸的暖意。

  像他会做出的事。

  傅九思笑了起来:“其实打起仗来,除了你们上战场的之外,我们这些人应该多少也能有点用处。”

  何止是有用,四万万人齐披甲,以我血肉祭山河。

  陆免成从来知道自己的归宿,百姓犹有选择,他的结局却只有一个。

  那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战争,他把一颗心封死,为此做了万全的准备。

  然而谁也没想到,有人顾自扒开他的胸腔,要亲手攥着那团跳动的血肉。

  他摸出烟,擦火的手微微颤抖,暴露了他心底的动摇。

  傅九思还在说着:“仗开打了,估计做不成政府里的职务,要不就去大学,我前天还听孔晴芳说她们学校正在招老师。”

  “大哥一直想让我接手家里的事,可是我懒,本身又爱玩,跟手下那些人更是打不来交道。”

  他顿了顿,为这话题做了总结:“反正,我不会走。”

  陆免成咬着烟,突然有些烦躁,手一错,烟灰落在桌上:“不,你要走。”

  傅九思一怔,只见他眼里盛着火光:“走,去国外,美国也好,只要是安全的地方——和你的家人一块儿。”

  对此,傅九思只回答了一个字:“不。”

  他们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傅九思把杏仁小圆饼沾上果酱和糖霜,裹成一枚在陆免成看来难以入口的甜饼。

  看着看着,他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一颗心交托得毫无顾忌,要所有人都遂你的意。

  傅九思并无退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只是对你。”

  他真心实意地劝他:“你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傅九思倨傲着:“你管不着。”

  头一回正面交锋没有结果,吃完饭后,两人沿着外滩散步。

  夜幕低垂,大地上燃起万家灯火,租界的外国建筑宏伟精巧,充满了异国情调,隔街望去,像水晶球里的魔法世界。

  傅九思忽然转过身面对着他,伸手往旁一指:“你看,这是全中国最上得台面的东西。”

  陆免成点点头,却不知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他的脸庞在路灯下半明半暗:“快一百年了,从英国划定租界开始,这里的发展就远远甩开了其他地方。可是,租界就是租界,一片最光辉也是最耻辱的印记。”

  他看着他:“其实我跟你的距离没那么远,虽然我学的是莎士比亚跟丁尼生,但我也看得懂桃花扇和牡丹亭。”

  “你别总在我面前划个道,好像我亲近不了你似的。”

  陆免成一时语塞,他筑好围墙,发出通牒,却没想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落井下石,叫嚣着丢盔弃甲的投降意愿。

  两人是坐车回去的,今日没带司机,陆司令亲自充当了一把这角色。

  傅九思本以为这人坐惯了别人开的车,自身的水平应该就那样,却不想今日一见竟还很不错。

  汽车驶过外国建筑群,左侧是一片黑沉沉的滩涂,原本高悬的月被云遮了大半边,黄浦江不见粼粼波光,只有耳畔潮声愈响。

  忽然有什么东西划过夜色,下一秒,枪声与刹车时的轮子摩擦声同时响起。

第十六章 第二声枪响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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