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玉碎瓦全(五)189

  那冷笑只一声,却在荒芜殿宇中击起回响往复:“半生之诺,谎言而已。”

  “或许十八年前送你离开时,他们确实想着,有朝一日用上官妧来换你。”顾星朗不知道她那句弑兄杀父的论断里,是否包括他,流言里的他。

  他并不在意。

  “但正如你方才所言,或者说你父亲所言,天长日久,你已经成为蔚国在祁宫最深的埋伏。你是最长的那条线,最熟练的那只手,甚至你如今的身份,做许多事都更加容易而极难被人察觉。因为你的前面,挡着个淳风。一直以来朕以为是你护她,原来,是她在护你。”

  他声音沉沉,语气难以捉摸:“这样的好埋伏,磨了十八年的剑,任谁都不会甘心说撤就撤。更何况你那野心勃勃的父亲。”

  “是啊。莫说君上你,连我都有些理解他。我恨的是,他一再骗我。哪怕九月末那封信里,他还对我说,阿妧初入霁都,有太多事情尚不熟悉;她十九年来养在闺中,尽管学了些筹谋算计之法,毕竟没用过,还需要我带她一阵子。待淳风出嫁,我再顺理成章出宫回家,彼时阿妧也该独当一面了。”

  她仰起头,看着殿顶黑乎乎的藻井,其上彩画已经模糊,斑驳割裂了原本流畅的线条。

  “回家。原来他根本没打算迎我回家。都是假的。我也气上官妧,气她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我苦苦坚持了十八年的所谓家国使命,比不过她的情窦初开儿女情长。她有脑子,不是不能替我,她只是不愿意。不愿意!”她再次恼起来,涣散的目光变得无比强烈:

  “我也不愿意!但谁管我的不愿意!凭什么她不愿意,就要让我继续替她!十八年前,怎么没人替我!我已经莫名其妙活了二十二年,做了一堆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我以为总算到了头,结果她告诉我没有头,我得继续,为了她的狗屁爱情!”

  她蓦然看向顾星朗:“七月那次,你死了就好了。没有你,她也不必告诉我真相。我还能活在自己的相信里,还能回家,与亲人团聚。呵。”她闭眼,半晌,轻轻笑起来,“自欺欺人啊。我早就没有家了。父母尚在,而我是孤儿。”

  阮雪音一直是孤儿心态,自出生起便是。因为从来没有过期待,或者说那期待在太幼年的时候夭折,所以她无法体会她的哀恸。但她还是受到了感染,觉得悲凉。

  “于是你想要一了百了,干脆切断蔚国埋在祁宫的最后一根线,顺便把你妹妹也拉下水,大家同归于尽。”顾星朗依然平静,此刻没有杯子可转,他右手三指开始在身侧桌案上轻点,“但你还是下不了决心,做不到彻底背弃上官家,背弃你母国。所以设了个局,做一半留一半,将结果交给,命运。”

  第一百五十七章 玉碎瓦全(六)(打赏加更)

  “呵。是吧。我也想看一看,同为上官家的女儿,她有多少气魄胆量,敢不敢动手。她不是不愿伤你吗?她不是想俘获君心宠冠后宫吗?那去攻击她的敌人好了,总归她若成了大祁后宫第一人,对蔚国也是好事。”

  “事实证明,她听进去了这套说辞,动了手。她没想到的是,你摆了她一道,故意留了破绽。”

  “人各有命。”她轻叹,仿佛此刻所说一切与她再无关系,“瑜夫人没事,她也不算罪大恶极。我最后不过还是,只为自己安排了结局。”

  “若她没动手,或者朕没查出来,你打算如何?”

  她挑一挑眉,无所谓道:“那就是老天爷也希望我继续下去。我便继续好了。这世上没有全无破绽的盘算,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顾星朗沉默,对话自此终结。阮雪音有些懵,因为直至此刻,她仍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顾星朗又是如何查出来的。难道在她来之前,已经说完了?

  但有两个问题,她一定要问。

  “凤凰泣虽不如四姝斩罕见,毕竟只在白国宫廷制作使用,就是有所泄露,大家也只知配方和解法,真要制出来,是有难度的。”

  阿姌一笑:“你不过就是想说,这凤凰泣的主材七尾团花,只在韵水城生长,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所以它才被白国宫廷制出来,成了秘药。既如此,”她保持微笑,饶有兴味看向阮雪音,

  “珮夫人怎么发现那是凤凰泣的,这个药,单靠摸脉断症状确定不了。凤凰泣自有其香,香在主材。你若没见过七尾团花或制好的凤凰泣,又怎知它是什么味道?珮夫人常居蓬溪山,都有办法见到拿到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那是因为老师在药园里种了七尾团花。七尾团花喜湿喜温暖,越不了冬,却偏偏冬季才开花,所以四国之中,只四季如春的白国有此品种,其中又以全年气候最稳定的韵水城为其最佳生长环境。

  蓬溪山够湿润,但温度无法保证,自然是不行的。所以老师想出了一套终年保温的方法。也因为药园里种植了太多本不适宜蓬溪山水土的、来自整个大陆的花草药植,她和竞庭歌才需要轮班,日日陪老师打理,花费了许多心血。

  但当然不能说。

  所以阿姌此刻意思也很明确:你不能说的,我不问;同样地,你也别问我。

  问题是,已经摊牌到了这个地步,连身份都挑明了,却不能说药的来源?难道这件事,比她是蔚国细作这一项还要重大?

  自己是迫于师门规矩,她呢?也是?

  思路及此,阮雪音突然一个激灵:“先前我一直以为,四姝斩是瑾夫人带来的。”

  “自然。我在祁宫里可制不出这么厉害的东西。药瓶不似书信,也没办法千里迢迢捎过来。”

  阮雪音摇头:“是我措辞不当。四姝斩的确是瑾夫人带来的,我便以为只她懂药理,你不过是使用。可你方才论及凤凰泣的药性配方,甚至诊断方式,明明就极谙药理,也通医理。你跟她一样,都受了很好的栽培。但你人在祁宫,谁教你呢?”

  她继续盯着她:“跟教你们四姝斩的,是同一个人吧?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同时识得、会制会用这两种药的人,尤其四姝斩。所以你不是被手把手教的。有书册自学?信件往来?”

  阿姌脸上只出现了极细微的表情变化,但阮雪音看到了答案,是。

  七月时对上官妧生出的好奇再次升上来,老师也嘱她最好弄清楚,所以她想一问再问,一题不答,再来一题,总有你能答的。

  “我说得够多了。珮夫人,事以至此,我想说的已经说完,没说的,就是我不想说的。此刻我只剩下这条命,君上随时可以拿去,我已经不惜命,所以没什么事能再迫我开我不想开的口。”

  阮雪音心中叹气,犹不死心:

  “那易容的事呢?”

  阿姌斜睨过去:“你刚不是都知道了吗?”

  “你在祁宫,是从十一岁长到二十二岁的。别告诉我,你一直戴的这张面具,或者到最近,才开始戴面具。”

  “哈!你说这个。”她轻嗤,“你冰雪聪明,不妨再猜猜?”

  阮雪音低头去看耷拉在对方裙摆上那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自然是要每隔几个月更换,以适应你不断长大的变化。医理药理可以通过文字传授,易容术却不是讲讲就会的。且在祁宫学习制作,也太显眼。所以不是你自己制的。”她眉头微蹙,不确定道:

  “这么比信纸还薄软的一张东西,放在书信里一起传送也很方便。所以这些年,是苍梧那边不断将新的面具随信件一道传过来,让你更换。那边的人根本见不到你,仅凭年纪和幼时印象,便能如此精准制作出符合你全脸尺寸、五官走位的面具?”

  如此水准,说是顶级圣手也不为过。

  “跟教你们药理的,也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单论奇术这一项,那人比老师更厉害。

  还有什么?她直觉得顺着这条线想下去,还能出现其他猜测,或者事实,但阿姌再次出言打断:

  “君上,今日盘问已经结束了吗?我累了。”

  这话也很莫名其妙。君上问话,谁管你累不累?但以她今时今日状态,无论说怎样僭越的话,都不会被在意,都会被原谅。

  有时候原谅,不过意味着放弃。

  顾星朗并不回答,站起来负手往外走,经过阮雪音身边时闲闲一声:“走。”

  阿姌紧抿着唇,像是再不会多说一个字。阮雪音无法,只好跟着出去,临到殿门口,忽听得阿姌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君上打算,何时杀我?”

  自殿外透入的日光已经暗淡至极,四下寂静,雨水依然没有降落。却不知早先天上那些灰云,此刻是散去了,还是正酝酿一场真正的厚积而发。

  “朕暂时不打算杀你。但你若自己想死,朕也不拦。”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玉碎瓦全(五)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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