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晚间用过素斋,南夫人又说要带我们结交世家夫人,拿出数根玉篦钗金步摇,插了我满头满鬓,浑如一只锦鸡。

  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她亲生的。

  事实上,因南家频频将庶女卖给高门做妾的行为,名气早已败落,路上遇到的贵妇不少,但大多一见她便耷拉着眉眼,连敷衍都欠奉,即便如此,南夫人依旧一个个向我们介绍过去。

  那是礼部主事和他夫人。

  左边树下是国子祭酒。

  前方不远,便是巴郡太守庾牧。

  只见那太守年约四十许,两鬓霜白,浮肿的眼皮耷拉着,因身量精瘦,显得人有些阴鸷,而南夫人特意拽住我说话,语气压得很低。

  庾家是上京大族,族中众多子弟在圣人御前行走。若你父亲能得他举荐,仕途定然平步青云。

  说着,不待我反应过来,便将我拽到那人面前,语气谄媚。

  庾大人,这便是外子曾对您提过的家中女儿,前年便已及笄了……

  那人本在和旁人攀谈,听她如此说,目光便转过来,渐渐凝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眼神浓稠浑浊,根本不若一位慈祥的长者,而嫡母唇角含笑,还将我一个劲往前推。

  对此,我唯有不安嗫嚅:母亲,我不舒服。

  南夫人充耳不闻,反倒笑得更谄媚:我家女儿渐渐年长,平日里多仰慕豪杰,观朝堂山下,鲜有风姿胜于大人者,大人……

  我听她满口胡诌想要挣脱,却被死死拽着,终于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里大叫一声。

  母亲!

  四野嘈杂,顿时一静。

  南夫人也愣住了,我将手从她钳制中挣脱出来,便慌不择路地往回逃,连头上的华胜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一路奔至人烟荒处,我扶着树浑身颤抖,一口气没喘上来,眼泪已经糊得满脸都是。

  正坐在树下哭得不能自已,前方追来一名小童,似乎犹犹豫豫地看着我,想上前又不敢。

  我擦干泪,定了定神:你是谁?

  小,小人是崔小郎的书童。

  他见我渐渐平静下来,上前将一卷薄薄的绢册递给我:这是我们郎君让我带来的,说要赠予南家女郎。

  我将那绢册拿在手里,确是《崔氏家训》一书,不禁心下讶异:你从未见过我,又怎么认得我?

  小童脸红:郎君说,南家女郎貌美脱俗,令人见之难忘,面前即便百名女子,一眼也唯见女郎……

  然而,他的溢美之词并没能安慰到我,反而令我心下更加酸苦,忍不住手握绢书大哭起来。

  那小童不意我大放悲声,直接吓跑了,树下又只余我一人。

  此刻天已黑透,而我畏惧南夫人的苛责,不敢回去受诫,也唯有将那一卷薄绢牢牢抓在手里,在山上茫然行走,如同溺水之人,攀住最后一根草绳。

  俯瞰天地漫漫,雾霭苍茫,竟无一处可以容身!

  第九章

  时已深秋,山风酷烈,可桂花还好好待在枝头,香气浓得掸都掸不开,无端让我更加心烦。

  越往山顶,风越凄寒,冻得我涕泪直下,再行几步,只见前方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在山顶,却是一处六角小亭,见其内隐有灯火,我裹了裹身上轻薄的衣料,打着寒噤往山顶赶。

  到了门口,却见那石台后有一人影正在看书,侧脸匿在一团翠绿的浓翳之中, 泛着玉石般的清润光泽,大袖中延出一段手腕,与雪白衣料并无二致,修姿旷逸如流云。

  看清是何人后,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

  耳后一道声音清冷动听,却令我寒入骨髓。

  话音未落,亭外左右前方分别走出一名剑士,荷甲严整,刀兵森寒,逼得我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一退,又重新退回了凉亭。

  你手上,那是何物?

  下一秒,旁边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抽走了我手中的绢书,这手像是冷冰冰的美人雕,不失漂亮和修长。

  哼!竖子!

  一声怒斥,已经表明了主人的态度,王玙似乎气得不轻,甚至于凉亭中反复踱步:我命人将他反锁于室,不过一女子而已,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我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垂头。

  即便我将头垂得更低,他仍然看到了我脸上的斑斑泪痕,语气转为嘲弄:不过一小小庶女,也肖想嫁入崔家?

  呵,你也配?

  我忍不住反驳,声音细弱蚊蝇:我是庶女,找个庶子,哪里不配了?

  锦屏及笄已久,不过是为自己筹谋一桩婚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王玙闻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郎君,我并未高攀门庭,只是不得已自择夫婿而已。

  若不为自己筹谋婚姻,嫡母定会把我嫁予世家老叟,还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姊一样!

  王玙闻言,神色不辨喜怒:只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儿郎,任凭自便。

  闻言,我有几分犹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现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纯挚,人品在上上之选,又是由嫡母抚养长大,日后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给他为妻,那真是造化之极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听说你父,前几日刚升了云水县县令?

  ……是也。

  对方高高在上,漆鬓朱唇,光华昳丽,却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称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怜望着地下蝼蚁,有种高高在上的缥缈与抽离。

  那一笑,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虽则我咬紧了牙关不低头,但心中也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正胶着着,却听外面几声惊呼,俄而一名剑客来报:郎主,前方数百米有狼烟升起,分东、北、西三个方向往山顶而来。

  王玙前行几步,似有顾虑,又折回石台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诺。

  待那三人领命前去,我仍站在凉亭里喝风。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态,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确有三股浓烟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气清,黑烟也不会如此明显,甚至明显到有些刻意。

  奇怪!

  见我自言自语,王玙未置一词,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愈演愈烈的慌张:为何是三股狼烟?

  他眸子一肃,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说什么?

  王郎君只带了三个甲士,山下也正三股狼烟,此事是不是有些过于凑巧了?

  除非是……

  调虎离山!

  我念头刚起,便见王玙闪身而退,一支羽箭已破空而来,深深没入中央石台!

第八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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