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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老柴又笑:“小姐这话就不对了!全天下的盐场都是朝廷的盐场!朝廷的盘铁、朝廷的柴火!盐场里头的一切都是朝廷的!不过,人,却是咱的!”

  少筠来了兴致,又问:“这怎么说的?”

  “朝廷为什么要养着灶户?拿你爹爹的话来说,全仗着这门手艺值点儿钱!但你要说这手艺很值钱,却也不对。富安盐场离扬州府最近,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泰州分司下面设的盐场。早百年前咱们老桑家就在那儿煎盐了,所以小姐的祖籍该是那儿才对!后来老桑家的发拉,先是做了总催,管着盐场。后来,干脆连盐场也交给自家的租户管,本家全都搬到扬州,做起盐的买卖拉!所以说,老桑家在富安可是头一等的灶户人家,多少人还拜托着过日子呢。”

  少筠点头:“柴叔这一说,我倒想起小时候,我爹爹常在我耳旁叨念,说要带我去瞧瞧咱老家里的竹子,也说要带着我四方游历的。”

  “呵呵!二爷么!出了名的竹痴!他那辈子,只好两样东西,一样是真竹子,另一样,就是小竹子你了!我记得小姐你小时候,可真的调皮!人家说上房揭瓦的娃调皮捣蛋,可老柴这辈子就没看见哪个丫头像小姐你小时候那么皮的。那时候大爷就总叹,别说上房揭瓦,约摸着,龙王爷的龙须你也敢揪下来!”

  少筠有些囧,只笑着没答话。一旁侍菊捂着嘴笑:“柴叔,这么说,咱们小姐小时候不就是神仙都怕了?”

  老柴听了这话却不同意:“倒也不是!小姐虽然淘气,但小姐那股子淘气,真是让人又气又喜欢,不然大爷二爷能那么疼她?那个时候,满家上下,独独两位小姐得宠,几位小爷反而退了一步。”

  侍菊又笑,刚想再问,少筠忙红着脸打断她:“鬼丫头!出了门连我也打趣上了!还不去给柴叔拿点茶水喝呢!”

  侍菊吐了吐舌头,翻身忙去了。老柴听见了知道自家小姐不好意思了,也没往下再说,只哈哈笑了两声,又扬着马鞭甩了两下,专心赶起路来。

  ……

  天蒙蒙亮的时候,侍菊已经搂着少筠朦朦胧胧的睡着了。侍兰怕老柴一个人赶路也会犯困,因此强撑着与老柴坐在一块说话解闷。

  等到了富安,整个富安还睡着回笼觉。老柴悄悄的赶着马车停到了一处草庐边,栓好了马匹,又打发侍菊起来望风,才和侍兰各自去打个盹。

  不多时,雄鸡报鸣。

  老柴领着少筠主仆三人在乡间小路上走着。一路上果真不少细竹子就错落散在路边,蒙蒙亮的天色下,那翠绿格外的醒目。少筠心中那感觉,像是有爹爹在一旁牵着走似的。

  就在这时候,老柴向后挥了挥手,示意几人跟上。少筠一张望,前面佝偻着一个老头。他背着的双手握了一杆竹竿,正慢慢的走着。

  老柴走快两步:“老荣头!老荣头!”

  老头听见了回头,一把子整齐漂亮的山羊胡子在晨曦的寒风中微微颤着。那样子,少筠感觉很奇妙,这人分明俗得不能再俗,却居然还有一股铁骨铿锵的味道。

  “阿柴?怎么这时分来这里?你赶了夜路?”,老荣头那一把声音啊!沙哑的破锣似的!

  老柴呵呵的笑:“小十年的功夫没赶夜路了!今天领个人来瞧瞧你!”

  老荣头横了少筠一眼,又转过身来,脚步却慢了下来:“来的时候不对!”

  老柴赶上去并排走着:“怎么不对?这年还没算过完呢,出了正月,你该进场了。”

  老荣头偏头看了老柴一眼,很是严肃的脸说:“迟一点就清明了,那会来,可以给我上柱香。瞧瞧我?有什么好瞧的!就等死的人,又不是赶圩上摆的泥人!”

  老荣头话说的平淡,少筠却噗的一声笑出来。话说,这老头的黑色幽默有够冷的!

  老荣头听见少筠的笑声,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转了回去。旁人或许没听见,少筠却是一清二楚的听见了,老荣头低低的叫了一声“小竹子”!

  原来也是爹爹的老熟人么?少筠抿嘴一笑,心情又愉快了一些。

  此后,老荣头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柴说话,却一句也没有问后面的少筠,更加没有里侍兰侍菊两个丫头,搞得两个丫头挤眉弄眼的浑身不自在。

  不过这段路也没走多久,就到了一幢木头搭的大棚子。

  老荣头径自走上去,反手用竹竿敲了敲大棚子的门。许久,大棚子里也没有人答应。老荣头也不着急,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直到后来,一个穿着盐课司役服的小后生揉着眼打着呵欠开了门,等小后生定睛一看,连忙赔了笑脸:“哟!荣叔!这一大早的,您就来巡场?还没开场呢!”

  老荣头唔了一声,径自走了进去,连话也没跟小后生说。

  后面老柴赶紧招呼少筠跟上:“小姐,瞧见了,这位小哥正经的盐课司长官,看见老荣头这样的盐场总催,也得点头哈腰!什么是手艺?这就是手艺!”

  少筠点点头,一路跟了进去。

  这才一进门,少筠彻底长眼了!

  这看似简陋的大棚子里,竟毫不拥挤的安置了四五口大铁锅!那大铁锅有多大?看起来足有八九尺!如此一字摆开,大的真可谓煮沸了天下的盐卤!

  侍菊侍兰也早傻眼了,啧啧惊叹:“我的娘!这是铁锅?得用多少铁才造的那么大啊!”

  小后生听了嘿嘿直笑:“这位小官人真是!这有什么,你还没瞧见前面的团灶呢,十几二十个这‘铁锅’摆开,那才叫气势!”

  老荣头听见小后生这样说话,悠悠开口,配上他那把破锣嗓,真是诡屌:“什么铁锅!瞧见着上面的印戳了?这叫盘铁!朝廷专门铸造了煎盐用的。一个这样的大盘铁,用铁两万斤!”

  侍菊张大了嘴:“两万斤!这儿不就十万斤的铁啦?我的娘!我一辈子也没看见过这么要紧的大铁锅!”

  又叫大铁锅?老荣头瞄了侍菊一眼,呢喃道:“真是个不开窍的铁锅。”

  侍兰老柴听了都噗的一声笑出来,唯独少筠横了侍菊一眼,走到老荣头身边问道:“荣叔叔,一口盘铁要用多少人丁?”

  老荣头看了一眼少筠,又看了一眼,才说:“瞧见下边的灶眼了?多则十二三眼,少则七八眼,两眼一人。”

  “一天能煎几斤盐?”

  “十二三斤吧,”,老荣头随手就递给少筠一块木牌子,快得少筠甚至没看出来他从哪儿掏出来的。

  少筠接过木牌子一看,上面写着名字桑荣,身高几尺,相貌如何。少筠看完了点点头:“这是盐场总催荣叔叔的身份牌子!”

  老荣头接了牌子,循着盘铁走着:“这大棚子前后两个门,一进一出,都有人仔细看着,若发现有人夹带私盐出场,立马就挨板子。煎盐过程中,咱们做总催的还得不时巡视着,不许叫人偷懒。这块牌子,就是老荣头的定身符,有了它,老荣头一辈子都是个煎盐的货!”

  老荣头说的很淡,但少筠却听得出他话里那股子不容人亵渎的庄严。

  而后,老荣头一一给少筠讲了煎盐的程序,如何取卤,怎么淋卤,成了卤要用什么法子试过,最后才是煎卤成盐。其实少筠听得不大懂,只是一知半解。老荣头似乎也并不强求,逛了一圈,就领着少筠等人出来了。可出来的路却不是来时的路。

  不一会,少筠眼前一宽。天地苍莽之间,瞭望无边际的草荡似乎突然闯了出来,钻进了少筠的眼睛。

  时值正月,春天的气息还只是若隐若现,因此眼前那海一般辽阔的草荡另有一种苍莽萧瑟的景象。可,那不是衰败的感觉,反而到处生机勃勃的气息!少筠微微张了嘴,终于明白柴叔说的那句,这儿可真不是什么腌臜地方!

  “这一片草荡,是朝廷为体恤咱们老桑家煎盐辛苦,分下来的。草荡产的茅草,就用来煎盐。你爹当年头一回跟着你爷爷来到这儿的时候,那模样,就和你今天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老荣头站在少筠身后,破锣嗓罕有的富于厚度。

  少筠没有回头,只是脸上笑开了。天若有情,天亦看到,那一张笑脸,有多迷人……

  作者有话要说:灶户煎盐,就免了田税,也免了很多徭役。明代煎盐的许多规矩,这儿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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