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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氏罚没财产十万两白银,当家盐丁判流刑赴四川服苦役,其中林志远代替其子服役,桑少原服役途中染病身亡,尸首不知所踪。

  另一灶户起家的盐商吴作泽也因牵涉进弊案中而罚没白银八万两、当家盐丁判流刑赴四川服苦役。

  才下江南不足一年的两淮巡盐御史何文渊大人则因此被皇帝嘉奖、火速离开两淮回京升官!

  这一桩案件,牵连的官员不多,灶户惩罚也并不严重,因此张贴出来的皇榜很快褪色、脱落、消失于寻常市井间,伴随而来的是两淮一些灶户起家的盐商渐渐淹没于市井的洪流之内。此等变故,也曾有有心人细心推敲过当中蹊跷,但到了最后,只有静默无声的惊心动魄:

  当初何文渊大人曾扬言在贺东祥的暗匣中发现了账册以及大量留底文书,然而贺东祥最终只是一个抄家枭首的下场;当初康文英面对儿媳妇的指证和梁师道的认罪,却还拒不承认罪状,以致后来判词久拖不决,最后了无声息。

  新的转运使即将走马上任、新的巡盐御史也已经传出风声,西街里仍然是盐商云集,万花楼里仍旧衣香鬓影,而桑氏隐没于西街深处,荒草满庭。如果有心人还记得,早前两淮曾有一对声名显赫的姊妹花“竹叶子”、“小竹子”,那他大约不会忘记,在那些永恒繁华的背面,是桑家九死一重病、桑氏一族土崩瓦解,吴家顷刻破产飘零的下场。或许非要如此,才映照的如斯世道人心!又或许,世间就是有太多这样悬而不决、决而不办、办而难办的事情,所以才显得那些逝去的生命那样苍白无辜!

  三月十八,躲在富安与安丰之间荒原上的少筠,拿到了小七在市集上偷回来的皇榜,听闻了家里所有的噩耗:

  她娘死了;

  她弟弟死了;

  她姐姐一家各散东西,生死不明;

  姑父被押往四川服役;

  十万家产查没,族人纷纷带走灶户自立门户;

  桑家西街仁和里的宅子被迫变卖筹款。

  她以为再没有什么打击,都没有亲眼目睹亲耳听见小梅子被蹂、躏至死、她亲手烧掉两人尸首来得震撼和难以面对。但当母亲被吓死、弟弟被曝尸荒野的噩耗传来,她觉得她宁愿疯掉,她宁愿举着刀劈死何文渊和樊清漪,直至劈成肉泥,她甚至宁愿自己千刀万剐。可她已经没有眼泪,只有在荒原上狂奔,直至累垮了倒地,喘气到窒息才能稍稍缓解那种无处可泄的痛苦。

  她的模样吓坏了几人,老柴以为她要做傻事,和小七像看犯人一般轮番看管着她和两个丫头。于是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她痴痴的瞪着天,直至身体里最后的水分凝成一滴眼泪流出来,直至侍兰实在难耐的拿着皇榜,恶狠狠的对她说:

  “小姐!要不咱们回去!咱们看看二太太去!披麻戴孝的尽孝,哪怕从此以后趴在地上做人,给人家舔脚趾过日子,侍兰我陪着小姐也甘心!你看到了么?皇榜上都写什么?无干人不判罪!仍然可以行盐!小姐!你真难受,回家对着二太太的棺木狠狠哭一场,总好过在这里不进不退,颓废得像个邋遢的乞丐!你放心,谁叛主,我兰子不会!阿菊也不会!柴叔小七,我们都陪着你!死也陪着!”

  少筠听了这话猛然起来,抢过皇榜,一字一句的读者,就好像面对着何文渊,一眉一眼的研判着他!最后她读明白了,丢下皇榜缓缓站起来:何文渊广张皇榜,就是要告诉所有逃逸在外的灶户盐商:我已经格外开恩了,你回来继续给朝廷运盐吧!

  少筠猛吸一口气,那一瞬间,痛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也就在那一瞬间,她又再度闻到荒原上那千百年来不曾稍改的苍茫气息!那气息,她记得!头一回她离开家去富安,桑荣带她进草荡,她一口吸进胸腔里的,就是这味道。那时候她觉得新奇,毫不在意桑荣说过的话。而今想起来,荣叔说的,言犹在耳!他说,一年到头从春到秋,从夏到冬,地里死了多少东西!可你闻这的味道,从来都是新鲜的、有生气的,那做人,也是一个道理!

  身后老柴、小七、侍菊、侍兰都站在一起,问她:“二小姐,事情平息了,不如回去?看看二太太……找找少爷……”

  少筠转过身来,一一审视着眼前的泪眼,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回去!我权当我死过复生,重新做人!”

  一行人长大了嘴巴。

  少筠揉皱了手中的皇榜,缓缓的平着声音说:“这时候回去,能干什么?我娘我弟弟都死了,家里的人散了,回去只能唯唯诺诺的对官府点头哈腰,来年求神拜佛、战战兢兢的运盐支盐卖盐。我娘和弟弟是枉死的,我回去就是给仇人长脸!”

  老柴抿了嘴:“二小姐……老柴不忍心看你现在这模样……”

  少筠低头看看自己。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十余日的荒野里风餐露宿,身上比街上的乞丐还不如!可是,不会再这幅模样了!她自嘲的笑笑:“柴叔吓坏了、也熏坏了吧?过去十六年,我也没这么脏过。兰子,你想法子弄点水,我洗一洗。”

  侍兰看了看侍菊,流着眼泪点头,拉着呆掉的侍菊转身。

  老柴看见少筠那一抹笑,突然舒了一口气,颓然坐在泥草见,兀然老泪纵横:“二爷!荣哥,您二位张开眼睛看看呀,小竹子遭难了,你二位怎么也不拉一把!”

  老柴连日来的压力伤痛突然卸开,只觉得伤心欲绝,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话也说不出的只是哭。

  不过,这时的少筠却恢复了过来。她蹲下来,扶着老柴的肩:“柴叔!你要帮我!”

  老柴脸上挂着两行眼泪,问少筠:“小姐要如何?”

  少筠站起来,看向南面:“我要北上!”

  老柴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很久之后,老柴擦干眼泪,站起来:“北上……小姐,北边……那田地早就同眼下的家里人一般,死的死、散的散了。眼下我们是赤手空拳……”

  赤手空拳!是,她桑少筠就是赤手空拳!但是,她绝不回去,接受何文渊假惺惺的体贴周全!

  “柴叔!我绝不会忘记梅子和荣叔是怎么死的,我娘和弟弟是怎么死的!我是赤手空拳,可是阿贵尚且能在河南河北空手套白狼,我为什么不敢赤手空拳闯关东?北边,是爷爷打下的江山,是我爹我大伯守住的江山,是荣叔临死前的嘱托,我要把它盘回来!等我再回富安的时候,我一定为他们报仇,叫活着的人扬眉吐气!”

  “可是家里……家里怎么办?”

  “家里还有什么牵挂?姑丈走了,姑姑再不济,也管过十年家。就算为少嘉哥、为姑丈,姑姑也会尽心尽力。桑贵不是当头的料,就算为荣叔,他也会尽力为家里周全。若他不是这样的人,我再看错一人,我也没有什么更多东西能留给他败了。”少筠缓缓说来:“富安的灶户势必有许多跟着族人走了,可是,只要几位叔伯在,只要少嘉哥真的长了记性,我桑家就死不绝!”

  老柴点点头,颤着声音吸了一口气:“小姐你明白过来了!柴叔就放心了!有你这份心气,加上你素日的能耐,我就不信我们这五个人,闯不出一片天来!”

  就在这时,侍兰侍菊提着一桶水走了回来,而一旁的小七也把火给生好了。

  而后,少筠坐在两个丫头中间,任由两人给她梳洗。

  打结脏成一团的头发都梳通了,身上的那套一直穿着已经脏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襦衣裙换下了,满身的污垢一点一滴擦拭干净了,少筠觉得轻松得如同新生一般。

  布衣荆钗,她桑少筠再不是桑家宅门里凭着父辈的累积来呼风唤雨的娇小姐!过去的十六年,她兜了一个圈又回到起点,绝望过后是心底那刻骨铭心的恨意给了她无尽的天空和无尽的可能!从今往后,庭院里的小竹子跃出庭院,海阔天空,任与天试比高低!

  待她收拾完,她拿着布巾,沾了水,不避肮脏的给侍菊擦脸:“兰子、阿菊,你们都记得梅子荣叔怎么惨死的!咱们也是同生共死的姐妹了!我不会忘记他们,你两也别忘记!可现在不回家,我们往北边去,闯出一片天地来,再给他们报仇!再给梅子讨回清白来!”

  侍菊呆呆的,直待到少筠把她的脸都擦干净了,才嚎啕大哭,恣意释放连日来的惊恐和压抑。

  而侍兰默默流泪,一言不发,慢慢动手给自己收拾。

  等三个姑娘收拾好了,侍兰又另外打水、烧水,打发小七和老柴收拾,直至大家都一一清洗掉十余日的伤心哀恸。

  三月十八,荒野野人一般惊恐逃逸的七人,离开荒野,徐徐向富安北面的煎盐小村安丰行进。

  万里长征,始于脚下,没人知道他们之前的故事,没人预测他们之后的悲欢。

  作者有话要说:后惊变时代开始……但是惊变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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