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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筠一双天足,少了婷婷袅袅的风韵,却多了一份无与伦比的笃定!她一眼扫过一旁的忆茵,心中惊讶至极点,面上却噙着一缕笑容,对呆愣的张英正说道:“张大人果然是朝野闻名的戏痴,方才在辽东听了一出玉润玉莹的崔莺莺红娘记,今儿又惦记着锦春楼头牌的上楼下楼。”

  张英正的呆愣瞬间被击碎!忆茵听闻少筠这样说话,脸上虽然不自然,却还是一言不发的缓缓坐到桌边。

  少筠似笑非笑的扫过忆茵,一挥手,示意侍菊将伴奏的乐工都请了出去,自己则坐在张英正面前:“张大人,请坐呀,今儿您包了忆茵姑娘,可谓良宵千金呢,怎好辜负如花美眷、似水华年?”

  张英正一张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黑,黑了又变白,十分精彩。

  少筠也不理人,抚了抚衣袖,点了点桌子,巧笑倩兮:“张大人,怎么不坐?忆茵姑娘尚且心安理得的坐下了呢!”

  张英正局促不已,缓缓坐下了,却如坐针毡:“你……这位娘子,你是……”

  少筠畅然笑笑:“我是桑少筠,昔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中梁师道同知继夫人的妹妹。”

  张英正嘴巴张了张,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听闻大人方才从辽东巡边归来?”,少筠继续表演:“辽东……我姐姐的流放之地,您大约不知道?”

  辽东……张英正似乎抓住了些什么,浑身开始发抖。

  “爱玉爱戏,真真是个好嗜好!”,少筠叹道:“所谓‘人无癖而不可交’,若有所好,自然可交了,大人觉得呢?”

  张英正缓缓匀过一口气来,深秋的夜里霎时沁出一背的冷汗。他磕磕巴巴的说道:“你、你是……那、那玉……山子……”

  少筠笑意益深:“那个玉山子,不瞒大人,我千里迢迢运进京城了,就安置在城南一所院子内。它呢,是随着戏里的主人、崔莺莺一道来的,就等着戏里的张生扮上了,再唱一出玉润玉莹的西厢记。”

  话至此处,张英正已经是一头的冷汗:“你……你想怎么样。”

  少筠缓缓一笑:“大人慢急,容民妇细细禀来。张大人身居都察院御史一职?我这儿,有一件于国于家有益,于您更加有益的事情,向禀报大人。”

  张英正捏了捏拳头,按捺着心绪,颤抖着声音:“何事?”

  “死谏!”

  张英正张大了嘴巴!

  “大人,辽东一战,国库空虚!户部开中,乱粥一锅!两淮盐业,几近崩塌!期间为何,您……心中有数?”

  “有、有数”,张英正磕磕巴巴。

  “因为皇帝把盐当成皇家私产,随意赏人,致使盐仓空虚,开中商人无法提取盐斤,自然而然边商不愿给边境筹粮。国有战事,国库空虚,盘铁无法维护,余盐无法收集,致使两淮私盐猖獗、危及朝廷根本,这些不都是皇帝不修德、不昌仁所致么?张大人身为御史,本有纠绳君主、天下为公之责,岂能坐视不理?”

  张英正缓缓呼出一口气:“你、你要我弹劾陛下?!”

  少筠又一笑,莹玉般的脸庞在烛火下,如同天外飞仙:“御史一职,道臣也!乘大德为之道,行大德者,为之道臣!为天下弹劾君主之不德,万世可表!张大人,千秋万代之后,您是彪炳史册的忠臣!”

  彪炳史册的忠臣!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更是史册中最大的谎言!张英正浑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书,真的,都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他似笑似哭的抬起头来,无奈又苦痛的看着少筠,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少筠视而不见,轻眉一挑,意有所指:“百官之上,有内阁;刑部之上,有镇抚司。大人中意一出西厢记,原本一点嗜好而已。不过,凡事过犹不及,也怪不得我事前没有提醒过您了。”

  张英正一张脸失了神,呢喃道:“死谏……死……谏……”

  胡乱的执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一口灌进肚子里,一点点的热力回到身上,张英正恨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吓死了拉倒!他压不住心头的一团乱麻,又看见两美眼前端坐,实在惊心动魄到难以自持,惶惶然又胡乱的丢下酒杯,扶着桌子撑起身子,呢喃道:“我、我……我……我、更衣……”

  少筠嘴角一勾,打了一个眼神给侍菊。

  侍菊一笑,伸手略扶,将张英正送到了门边的小厮手上,又反手关了门。

  厢房内一直没有说话的忆茵一见张英正离开,眼泪“哗”的一声流了出来!她双手不管不顾的抹着脸上的胭脂油彩,哭道:“姐姐!筠姐姐……真是你么……”,说罢,“哇”的一声伏桌大哭!

  少筠挺直的背几乎同时的塌了下来,她颤抖着双手扶着忆茵的背,呢喃道:“是你!真是你!芷茵、芷茵妹妹……”

  芷茵……昔日贺转运使的掌上明珠、今日锦春楼唱昆曲的头牌!

  突如其来的重逢,惊呆两人,两人不由得同时忆起当日无忧无虑的闺阁时光。然而,记忆深处的美好愈发映衬得眼下重逢的尴尬和悲喜交加。此间,沦落风尘的芷茵无法面对,历经沧桑的少筠亦难!

  少筠默然喘气,直至侍菊细声劝慰了许久,她才敢轻轻扶起昔日的芷茵、今日的忆茵,满含热泪道:“妹妹、两淮一别,已是生离死别!今日重逢,执手泪眼,老天垂怜!如此,还有什么难堪苦痛不能忽略?”

  芷茵抬起头来,一脸的油彩融化,姣好与悲切映照分明。她抽噎着:“筠姐姐!”

  少筠伸手进袖中,摸出帕子来,徐徐擦去油彩,勉强挤出笑容来:“还是这般不管不顾么!快别哭了吧,咱们说说话,别叫张英正回来了,你我还要应酬。”

  芷茵勉强止了哭声,潺潺落泪道:“我已经这般境况,认定从此后苦海无边,那里料想竟遇到姐姐。一时间想起昔日闺阁玩乐,这许多年都不曾落的泪,如何止得住!筠姐姐,当初都说你在那小渔村中被烧死了,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重逢昔日扬州的哪个故人了……”

  少筠摇摇头,略过自己问道:“你呢?好不好?虽然问来多余,可是还想问。这里的嫲嫲会苛刻你么?贺夫人安在?”

  芷茵苦涩落泪,摇头道:“我娘……去了。她受不住这里,又心生不平,生前就时常怨恨爹爹连累了家人儿女,才进教坊司不过一年,就去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爹娘尚且如此彼此怨恨,我大约也没有了指望。开始的时候这里的嫲嫲见我年幼,并不让我伺候人,又见我识字,能弹琴作诗,因此试着教我唱戏……这两年,虽然下贱,可是嫲嫲见我渐渐唱红,因此也不算苛刻。细细想来,虽然爹娘最后生怨,到底是他们供书教学,才叫我眼下不必一双玉臂千人枕……”

  少筠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到底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幸中的万幸……芷茵一面哭一面回味着这句话,心酸之余,又觉得世间虽然残酷如斯,却还有些意外之喜!念及此处,她拿着少筠的帕子擦干了眼泪,也挤出笑容来:“今日看见姐姐,真吓了一大跳……不过看姐姐衣着华丽,尤胜当日,大约……大约姐姐是活过来了!”

  少筠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道:“妹妹,若我不知道,也不提,既然知道你在这儿,就凭着昔日相交的情意,也该想法子让你脱身。”

  芷茵惊讶,片刻后又徐徐落泪:“姐姐……我原以为……姐姐、真的么,你会为我尽力。我贺芷茵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真的可以么?我是朝廷罪臣之女,罪籍不可更改啊!”

  侍菊看见芷茵又悲又喜,又哭又笑,直把少筠的帕子都沁湿了,不由得也拿出自己的帕子递上来:“芷茵姑娘,快别哭了,劫后重逢,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德,你何必忐忑?行与不行,办了才知道呢!”

  芷茵听得这一番开阔的安慰,又感动得泣不成声,只剩下频频点头流泪的份。

  少筠笑着看侍菊给芷茵擦眼泪,心中悄然盘算:芷茵原是京城有名的名角儿,若她强行赎走,只怕惹人瞩目。不若留在这里,等她风头过去后,再办,更好。何况有芷茵在这样的场合,她可以更加便捷的掌握京官的举动!

  三人正彼此安慰时,门外则又传来了声音。

  “张御史!”,一把久违却刻骨铭心的声音!

  “啊!大、大人!”,张英正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在院里,不在朝上,而在锦春楼,用不着那些虚礼。张大人今日又来听戏吧?听闻那位忆茵姑娘今天只往厢房里唱曲,不能在大厅台上唱了。”

  温淡有礼的语气!屋内少筠眯了眯眼,何文渊,狭路相逢啊!

  ……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意外么?这里与贺芷茵重逢,也与何文渊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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