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1

  万钱低笑,抱紧了少筠:“怎么不与我相干?难道你儿子不是我儿子?”

  “哼!”,少筠轻哼:“我儿子是我儿子,谁知道旁人要也不要他?也罢,旁人不要,我便疼他、加倍疼他。”

  “傻子!”,万钱埋首在少筠颈项间,低喃道:“怎么就不心疼自己?”

  那一句低喃,胜过几万句“我爱你”!少筠心软,手中针线缓缓落下,她扶着万钱的手,轻声说:“针线劳神呢,可我也乐意、真乐意。你别拦着我,可好?”

  万钱笑笑,还是移开了绣绷子,大手轻轻的覆在少筠小腹之上:“既知道劳神,便不要做,他有福气,自然有人疼他。”

  少筠顺从,只笑道:“我只做一样,好么?只做这一样。万一我见不着他了,他看见我的东西还能想起来母亲。”

  “别说傻话!”,万钱截住少筠:“你要留着他,就得听我的话!胡夫子怎么说你的脉案,你不记得?”

  少筠抿抿嘴,最终放弃,只是郁闷的说到:“原想着把那幅烟雨梨花图绣齐全的,方才拿起针绣了两针,便头晕眼花了。可我着实闷,日日坐着就想睡觉,可睡多了,人没精神不说,连吃东西也犯恶心。开头吃胡太医的药,还有些甜味,不觉得难以下口,如今却越来越苦。”

  万钱没有接话,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自他下决心,胡夫子遵照他的意思,已经悄悄换了药方。他正在少筠眼皮底下悄悄的扼杀他们两人其实都很盼望的孩子,他无从想象,万一少筠知道了,究竟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为了少筠的安危计,他只有独自承担!若无其事之中,原来是一点一点加深的痛和一点一点加深的义无反顾。少筠,你知道原来我是这般在意你么?

  伸手绕过少筠的腿,万钱一把把少筠抱起来:“弘治十三年的春天,你我初识,一起游湖。还记得么?”

  少筠一笑,恍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她环着万钱的颈项:“记得,你唱姜道人的词。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暮春时节,翠树绕提。醉听萧鼓,吟赏烟霞。”,万钱一面走一面笑道:“咱们游湖去!”

  少筠一愣,随后云鬓低垂,徐徐吐兰:“何等幸运,得你垂青。”

  万钱笑开,同样低声耳语:“既知道幸运,就抓紧了、不要放手!”

  这一天,是弘治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扬州府上的人如梦初醒:万大爷痴心不改,抱着寡妇康桑氏出门游湖!

  平湖如镜,烟色霞光。扁舟不系、江湖自在。

  少筠倚着轩窗,伸手去拨那湖水,只觉得从未如此惬意。

  万钱相对而坐,两人那点距离,远隔云端,近至隔花。那么多年的离丧,那么久的纠缠,他与她曾经很远,曾经近的水乳交融,目下却最为惬意。苦痛如同生命的抉择、甜蜜如同欢好的行进,俨然都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但最好的,仍是这般,眉梢唇畔,毫不费力就能寻到彼此,却少了亲密无间时的尖利伤害。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歌声悠扬、略带沧桑,却又质朴真诚。万钱宛然动情。

  五年前,这阕词,是凤求凰;五年后,这阕词,是大自在。

  少筠没有回头,她闭着眼,深呼一口气,心中杂念全然散去,唯独这一片净空、这一片碧水。

  ……

  扁舟摇晃中,湖面上另一叶莲舟缓缓而来。

  穿上立着一人,月白衣袍,逆光处,如谪仙下凡不惹凡尘。莲舟之后,几许涟漪荡漾,宛如西子浣纱。

  万钱看着那叶莲舟,微微皱了皱眉,歌声因此有些凝滞。少筠回头一笑:“极好的歌唱了三四次也没发涩,可是唱累了?”

  万钱住了歌,笑道:“曲有误、周郎顾,筠儿就是我心里羽扇纶巾的周公瑾。”

  少筠抿嘴,正要巧笑倩兮,却发现湖上来人。那点可观赏可收藏可回味的美态悉数凝固,只剩下一点点的嘲讽:“竟不知有这能耐!惊动了大人物了。”

  万钱伸出手来握着少筠:“你不爱与他打交道,我来。”

  少筠摇摇头,淡淡道:“他来找我。”

  万钱一颔首,少筠的心思便全然明白了。

  何文渊一袭月白春袍,丰神俊朗,如同往昔。两船靠近之际,他撩起袍子,轻轻一蹬,上了万钱的扁舟,姿态犹如闲云野鹤,说不出的风度翩翩。

  万钱坐着拱手,寒暄道:“何副都御使大人!幸会幸会!”

  何文渊浑然不在意万钱的无礼,自适而笑:“万爷好兴致,一首白石道人的曲子,赏尽人生乐事!”

  万钱看了少筠一眼,眼中深情毫不掩饰:“确实是赏尽人生乐事。身如江湖不系舟,难得的是,心亦如江湖不系舟!”

  少筠恬淡一笑,一言不发的拿了素绢帕子拭手。

  何文渊点点头,心中喟然。眼前这两人,经历千山万水,究竟是走到一处了。而自己……宛然越发远离了。官居三品,听的这首词,依旧心生羡慕。而曾经那些伸手可及的绮念,究竟是天涯之远了!命乎!运乎!

  他自一侧缓缓落座,对面是万钱,身侧是少筠。少筠身上那舒缓的香气宛如还在昨日,可他……已然不敢太过接近了。他转头,矜持而温和的笑容,正如同他二十余年来一直坚守的谦谦君子之姿:“少筠,我来找你。”

  也许是因为万钱在场,也许是因为早就预料到,少筠没有旧日那般激烈,只是淡淡点头:“何大人有吩咐,请讲。”

  何文渊的手指轻轻在掌心点了点,然后说道:“方才衙门中肖全安转运使与府上桑管家议事。桑管家坚持要从盐场子里分到至少四成盐斤,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少筠狡黠一笑,有些矫情:“我本是出嫁闺女,怎好管事?”

  何文渊摇头,冠玉一般的脸庞噙着一缕极好的笑:“少筠原来出嫁?我还以为待字闺中,今日会情郎。”

  万钱闻言一笑,堂皇握着少筠的手。

  少筠并未避开,只是闲闲一句:“拜何大人所赐,我这孀居寡妇也打算梅开二度。”

  万钱低低笑开。

  何文渊摇摇头:“少筠,我知你实是桑氏魁首。你我好好说话,于盐商有益。”

  少筠一笑,正视何文渊:“那何大人,您意欲如何?民妇无德无能,但对娘家的小妹妹,还有些本事。”

  “三成!盐商最高能拿三成!且盐商维护盘铁一日,抵押款不可赎回。”

  此话一出,万钱笑了,但他没有说话,只整遐以待的看着少筠。

  少筠缓缓一勾嘴角,十分嘲讽:“何大人,朝廷要抵押款做什么?朝廷的盘铁用了上百年,修修补补值几个钱?盐商从口袋里掏出这一大笔钱,最后能拿到的盐课只有三成,您算一算,盐商还有钱吃饭么?”

  “不行贿、不偷工,盐商有足够的余地!”,何文渊定定看着少筠,语意坚定:“少筠,从来老实本分的人,天无绝路。”

  老实本分?老实本分做愚民?

  少筠淡淡一笑:“既然大人说行、金阶之上的皇帝陛下也说行,那自然就行。您说三成,那就三成!除此之外,抵押的款项既然拿不回来了,我也可以做主,索性就是桑氏与国共度时艰了!五十万两,白送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用于支付拖欠的灶户余盐银子。我桑氏按照朝廷划定的区域、维护盘铁、缴纳盐课!”

  五十万两白送!何文渊的笑容当场凝固,万钱陷入深思!银子都不要了,少筠,你想干嘛?!

  “怎么?何大人以为我能翻天?”,少筠嘲弄道:“凭我翻天的本事,究竟翻不出大明朝的天!”

  何文渊定了定神,说:“果真如此?”

  少筠收敛了笑意,摇摇头:“不然呢?何大人,我桑氏自太祖就煎盐,合族仅仅正支就几百人,从不懂得旁的谋生,旧日如此、日后也如此。难得朝廷招商,允许盐商占有一部分盐课,从此后不必守支那么辛苦,我们桑氏还有什么本事说不?何况那五十万两抵押款、只要桑氏还在,势必煎盐,既然煎盐,那就拿不回来,既如此,何不买一个人情给朝廷?好叫朝廷还记得我们桑家,是有功于社稷的,不是作奸犯科的罪人!”

  剖心之言!

  万钱点头:“朝廷无耻了一点,但少筠也是实话实说。”

  何文渊疑心尽去,只笑道:“既如此,我该为你桑氏做一点事情,也算是为你母亲弟弟尽一尽心。”

  少筠别开头,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说话依旧恬淡:“如此,我拭目以待。”

  ……

  作者有话要说:也没什么说的。反正少筠就是要让桑家端上铁饭碗。

551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怒颜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怒颜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