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8

  “你!”

  祝司南假装看不见孟盛林涨红的脸颊,絮絮叨叨说着他和祝司北的事:“留学之前,因为从来没和司北分开过这么久,于是抱着司北号啕大哭,把鼻涕蹭到了他的警服上,幸亏我捞你捞得快啊……”

  孟盛林的脸越涨越红。

  “司北的事,谢谢了。”祝司南突然正经,“颂和我讲了,你出力最多。可惜当时我缠绵病榻,整个人昏天暗地的,没能帮上你。”

  “没有,”从餐厅中出来,风一个劲儿地往领子里灌,孟盛林下意识地缩紧厚重的毛领里面,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如果没有东风煽动舆论,扰乱视听,让警厅压力倍增,我也不能趁机钻个空子,把司北哥捞出来。”

  祝司南没接着说,眼睛笑眯眯得,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砰”

  远处炸开了一朵璀璨的烟花,祝司南三人停下了脚步。随着烟花而来的,是民国八年与九年之交的第一场雪。和祝司南刚来北京的那一年冬天的大雪不同,小小的雪花片,落在祝司南微红的鼻尖上。

  祝司南抬手用袖子接了一片,神奇的是,它挂在毛料上,并没有融化。

  他开心地想拿给黎颂看。

  正当他面对黎颂的时候,黎颂背后的不远处的楼顶上不知道什么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砰”

  又一个烟花炸开。和烟花一起炸开的,是漆黑罪恶的枪洞。

  祝司南可怕的直觉,让他在危险来临的前一秒就本能地发现事态的严重性。如同死神在敲响的追命之钟,钟声恰好落进祝司南的大脑和心脏之上。子弹出膛的一瞬间,与金属的枪口出打出的火花,在黑夜之中就像报社门口的闪光灯一样刺眼。

  他几乎是本能地抱住黎颂转了一圈,在黎颂的惊慌之中,把自己的后背对着枪口。下一秒,他就感受到后背一阵剧痛。他分不清痛在哪儿,只觉得一瞬间整个后背都在痛,一直往外蔓延。祝司南周身的力气也在飞速的流逝,原本他撑着人高马大的黎颂就有些吃力,现在他的四肢已经渐渐绵软,不再受他的控制,和黎颂齐齐倒下。

  子弹在他的躯体内,旋转,爆炸。伤口处的血肉在打入的那一瞬间,就被巨大的冲击力搅个稀烂。兴许是冬日的衣服厚实一些,让鲜血没有直接喷溅出来,而是缓缓地往外渗着。

  事发突然,黎颂还没弄清楚状况,但莫名的恐惧围绕着他,漫天的雪都大了些。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臂垫在祝司南的身下,另一只手环着祝司南,二人滚了好几圈,直到撞上他们停在一旁的车。

  祝司南在发抖,意识开始模糊。黎颂抱着祝司南,摸到后背的一片潮湿,他轻轻一摸,就是一手的鲜红。

  “司南!”

  “英式狙击□□,是警厅的型号。”祝司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属于东风的永远都是东风的,所以那一枪还是我的。颂,我知道你想保护我,所以我也想保护你。”

  你拼了命地帮我逃了东风的身份,想要逃掉要命的暗杀,来来回回,是我舍不得你受伤。

  仔细想想,他还是失策了。

  本来,应该给他一个圆满的新年的。

  “为什么要替我挡!你为什么要替我挡!为什么!”祝司南的身子骨本就单薄,英式狙击□□几乎将他打穿,前后都在流血,黎颂想拼命捂住祝司南冒血的伤口,可是鲜血还是从他的指缝往外流。他颤抖着,两只手来回交替,可是永远也堵不住。

  从他指缝流走的,还有祝司南的生命。

  祝司南握住黎颂的手,温热的鲜血捂不热他掌心传来的阵阵冰凉:“颂,你别害怕,我没事儿,只是我有些累了。”

  他真的累了,眼前开始泛黑,眼皮开始打架。

  “颂,你还记得那天我说等到国泰民安在同你讲的话吗?”祝司南一直握着黎颂的手,“我想现在和你说。”

  “不行不行,你不许说!我不听!你给我等到那天在告诉我!你撑住,一定没问题的!”黎颂的声音颤抖着,眼睛红得可怕,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全部暴起。“妈的!为什么鲜血还在流!孟盛林你在干什么!过来止血!!”

  孟盛林也懵了。他愣在原地,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直到黎颂一声怒喝,他才从僵硬中回过神来。

  “我去开车,你在后座帮司南止血。”黎颂将祝司南轻轻地放进车里,生怕拉扯到他的伤口,“去最近的医院。”

  -

  黎颂抱着昏迷的祝司南撞开医院急诊的大门,脸上身上全是血,给夜里当值的护士吓了一跳,差点叫来护卫。

  “枪伤,位置在后心。”黎颂一把将护士扯过来,“我要你这儿最好的治枪伤的医生来做手术。”

  护士不敢直视一脸鲜血的黎颂,颤抖着声音回答:“林医生出差了,现在恐怕没办法……”

  “颂哥,我来。”孟盛林不知道何时已经换上了手术用的衣服。“我来。我一定要救活他。”

  黎颂点头,目送着孟盛林将祝司南推进手术室,又看着手术室的灯亮起。他撑着墙,缓缓坐在地上,双手和衣服上都是鲜血结成的血痂。他搓了搓手,微微发褐的血嵌在他的指纹里,怎么也搓不掉。

  像是时刻提醒着他,这些鲜血的主人,就在一门之后,生死未卜。

  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脑子里只剩下刚刚祝司南替他挡下子弹的那一幕,一帧一帧地来回播放,血色的,混着北京冬天的冰碴,在他的全身划出细密疼痛的伤口,最后一点点锥刺他的心。

  他想从兜里抽出一支烟抽,可是拿着火机的手抖得一次火焰都无法打出。叼在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跌落在地上。

  黎颂整个人害怕得不能自控,他害怕一切。害怕孟盛林一个人从手术室中出来,害怕祝司南再也无法睁开双眼。他是黑夜中的航行的水手,却眼睁睁看着手中的罗盘破碎,失去前行的方向。

  他就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它们颤抖,责怪它们没救下一个完整的祝司南。

  -

  天已经蒙蒙亮了。

  医院的护士都不敢靠近手术室门口一身是血的男人。他僵坐着,一动不动,从深夜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动作。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术室,从未离开。

  “颂哥。”天完全大亮的时候,孟盛林带着一身的疲惫从手术室中出来。他的手术服上同黎颂一样,也沾着不少的血。

  黎颂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样!”

  孟盛林如释重负地摘掉口罩,冲着黎颂笑了一下:“司南哥他很坚强,也许是因为舍不得颂哥。”

  听到这个消息,黎颂周身紧绷的肌肉似乎都在一瞬间泄去了劲道,松垮下来。这一夜的煎熬,孟盛林觉得黎颂稍微老了些,也稍微矮了些。

  “苍天有眼。”黎颂双手抓着孟盛林的隔膜,缓缓跪下,一滴血红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红色的。

  “没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颂哥,”孟盛林抓着黎颂的手单膝跪了下去,平视着黎颂,眼眶里满是未流下的泪水。黎颂的面目在泪水的折射下,不在清晰。

  “司南哥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他真的没多少时间了。我原本以为至少还能有个四五年的光景,等他慢慢告诉你的,这次的伤真的太严重了,他身体负担不住的。”孟盛林说着说着自己也哽咽了,“也就这一两年了,颂哥。”

  小的时候,黎颂的父亲去世,他哭得凶,可是他的母亲却一滴眼泪也没掉,静坐在灵堂上。

  他以为是他母亲心狠,从未有过父亲。

  而今他抓着孟盛林的手,失而复得又将失去他一生最重要的人,他的挚友,他的一生之爱,他从与他同窗时就晓得的妄念。

  却再也没有一滴眼泪。

  良久,黎颂才从广袤的空间中找回自己仅存的理智,站了起来。

  他还不能倒下,不能。

  “我仍觉得苍天有眼。”

  年少多坎坷,因一人才觉人世之艰难不过尔尔。

  他往祝司南的病房走去。

  “至少我们从死亡的手里,抢回了一年两年的日子。顶好顶好的日子。”

  至少还有机会,他能将一腔爱意说给每晚的月亮,月亮隐藏时的星光,和夜空下的人。

  至死不休。

第6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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