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番外二.棋子28

  “沈陌清?”没有人回应我,我又不敢叫太大声,怕被宰相府的家仆听见,“沈陌清,出来,你爹来找你了。”

  沈陌清没声音,别真是给晒没气儿了吧。

  我皱了皱眉:“沈陌清,你别逼我发火。”这一句出来,威慑力有了,沈陌清从我身后的树上跳了下来。

  那树其实也不高,只是我懒得抬头,就一直没发现躲在树上的他。

  沈陌清仰着脸看我,笑容很灿烂:“这是不是算你输啦?你没有找到我。”

  我敷衍地答应一声:“你赢了。”就要把他拉走,送去那家仆手中。可是人还没拉到,这小团子就突然抱紧我的腰。

  明明刚刚还在笑,这是怎么……撒娇?

  我一阵恶寒,平常盛泽楠对我撒娇我都能掉一身鸡皮疙瘩,顺带抽那小子几巴掌。但沈陌清也不像在撒娇,因为他的手有些发抖。

  我听见他奶声奶气的嗓音还在笑:“哈哈,没事的,这次算你赢也不是不行。”

  我又听见更低更低的一句:“只要……只要别让我一个人待太久。”

  那一刻,心里忽然有些钝痛,沈陌清的脸也在我孤独的世界里渐渐清晰。

  后来,那个会抱我的小孩子不见了。

  沈府合家上下四百多口人,一个不剩,血流成河,是盛弘干的。我静静地听着仆从的来报,我看见盛泽楠在父亲面前落了泪。

  那也是我们第一次知道,有关盛家的秘辛。

  不过我和盛泽楠终究是不同的,我从娘怀里抱离的那一刻起,就被送往了遥远的江南,独自与乳娘度过了十余年。

  后来我被接回来,第一个看见的是和我同父异母,却长得几乎一样的弟弟,其次是不苟言笑的爹,和我娘的墓碑——她生我时就死了。

  我对盛家的人没什么感情,可是盛泽楠不一样,他是个大孝子,尽管知道沈府灭亡,沈陌清的死去是爹一手造成的,他也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

  当夜,我端着仆人熬好的药进了爹的书房。

  沈相被降罪灭族后,有太皇太后的襄助,能坐上那个崇高位置的人,就只有野心勃勃的盛弘。

  他看见我,表情还是很冷淡,也没和我说话,我把药放在他写折子的手边。

  “爹,夜里凉,早些歇息。”

  他不和我说话,在我面前也和在盛泽楠面前不一样,从来没笑过,直觉告诉我,很有可能和我死去多年的娘亲有关。

  可是那又如何?和我有关系吗?

  我附身一礼,淡淡道:“孩儿告退。”他依然低着头,在父子中间划下了一条无法消弭的鸿沟。

  翌日,我在后院的树底下睁开眼,从围墙里听见了围墙外震天的哭喊声。

  盛弘死了。

  我以为他的死能换来短暂的安宁,谁曾想事情却远远未结束。盛泽楠在歇斯底里的悲痛后,开始顶着假面伪装成父亲,杀掉所有知晓内幕的人,和太皇太后一起,策划了一个庞大的计划。

  我和太皇太后同样是不熟悉的,她一派威严,手掌半壁江山,野心较之父亲更甚,于是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沈家余党在京城内外发动流民动乱,我奉命前去捕杀,却意外地见到了沈陌清。

  我发现自己对于他还存活着的事实,心中喜远大于惊,他变得很狼狈,不再是那个骄傲地仰着下巴的小孩,可是他的眼睛还很亮。

  一如当年。

  所以在隔着一张薄如蝉翼的车帘下,我与他沉默着对望许久,最终选择了离开。

  那时只愿再不相见。

  我以为我对沈陌清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仁至义尽,可是数年后盛泽楠将他抓来的时候,他在梦里都在哭,哭着想要所有人都活过来。

  他太傻了,怎么可能活得过来,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对待沈陌清的感情是什么,可能是这辈子感受到的第一个拥抱太温暖,天平便不由自主地倾向他。

  我甚至在想,他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脱了。

  沈陌清脆弱的像一个瓷人,却又始终倔强得易折。我有时候仍把他当十多年前需要安全感的小孩子,可我只是个棋子,我又能在棋盘上做些什么?

  就在我茫然的时候,那个叫顾盼的紫衣人给了我回答。

  他拼了命地扑杀我的侍卫,可就像是蜉蝣撼树,一人之躯,如何挡得住那么多双手?

  不自量力。

  我握着剑,要去追石梯上的沈陌清。

  顾盼横着一口气,在我的手指上划出一道血痕,拦住了我的脚步,但很快的,他被越来越多的人逼开,紧紧地围成一圈。

  意外的,我没有走,而是在原地站定,我想看看顾盼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再挣扎了。

  我走到他面前,他浑身插满了剑,鲜血滴滴答答地汇作一摊,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了。

  我问他:“值得吗?”

  可顾盼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无神的,开始失焦的瞳孔。他的紫衣已经成了红衣,衬得面白如雪。

  他低声说了一句,我没听见,侧耳俯身:“你说什么?”

  顾盼勾起嘴角,眼眶落下一滴血泪。

  “求……求你,放过……他,他已经过得够苦了……你就放他……”

  他话都没有说完,就那么像个刺猬一样,浑身难看地闭上眼。

  我觉得顾盼这人很没趣,随即我也成了那个没趣的人。我静静看了他半晌,然后站起身:“你们回皇宫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一个侍卫指着石梯:“可是刚刚……刚刚明明有个人跑上去了!”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有人上去,我怎么就没看见?”

  那侍卫面如土色。

  我知道顾盼给我的答案。

  如果我帮不了他,那就站在他身后,放任他去,无论对错,无论输赢,无论生死。

  夜色漆黑如墨,我扶梯而上,墨黑的石梯冰冷,没有温度,可是我依然能想象到沈陌清上如何跌跌撞撞地跑过这里,明知道前方没有光明,也永不回头。

  我早该知道的,沈陌清就是那样一个天真且固执的人。

  一脚踏去,忘星台之上,沈陌清已经死去多时。

  他的脸和我记忆里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永远稚嫩得像个孩子,闭上眼睛的时候,没有那饱经苦难后平静干枯的漠然,就像幼时在树下小睡片刻一样。

  他和盛泽楠拥抱在一起,手里虚虚地握着一把长剑,从盛泽楠的胸口,刺进自己的左心腔。

  血已经乌黑,开始凝结。

  我站在石梯口,看了他们很久很久。其实我并没有难受,只是在想,那个梦里都想要回家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

  同年,我坐上了皇位。

  盛泽楠的母亲已经高卧病榻数月,听闻儿子死讯后,悲愤欲绝,再也没撑过来。我挥挥手,吩咐宫人把她好好安葬,就不再管顾这些事情。

  盛家一跃成了皇族,位高权重,睥睨众生。可太皇太后却找到我,她已经老了,芳容不再,形容枯槁。她第一次正视我这个孙子,眼眶渐渐濡湿。

  原来不知不觉间,世上的血亲,就只剩我们彼此了。

  她说盛家,永远是败在情一字上。她是,盛弘是,盛泽楠亦是。

  我听见盛弘的名字,目光微微一动。

  娘葬在盛家的祖坟中,她的身边躺着的便是盛弘的尸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会在临终时留下遗言,要和这个死去二十多年的女人共赴黄泉。

  谁也不会知道,那年这个可怜的女人生下我,是被夺门而入的大夫人强行灌下一碗污黑的药,才无奈地抱着我长眠而去。

  谁也不会知道,那年我在爹的手边放下药时,临出门时,爹很轻很轻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回头,看见的是他阴郁的脸上一抹久违的微笑。

  我便知道,替祖父报仇,复兴盛家是他的宿命,可他也和任何普通人一样,想要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潇洒不羁和解脱。

  之后盛弘如其所愿,永远闭上了眼。

  我猜不出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喝完那碗明知道有着剧毒的汤药,在我看来,那样做很愚蠢。

  真的很蠢。

  我抬起头,在人声鼎沸的万民拥戴下,一步步走向重新拔地而起的皇宫,目光所及之处金碧辉煌,但同时,那也是一座牢笼,要锁住一个自由的灵魂。

  礼官的声音抑扬顿挫,我淡淡地扫了一眼身旁的骑兵队,队列的人赫然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匹。

  那马长得很像盛泽楠的爱骑十八,也像忘星台下那匹替沈陌清卖命的瘦马。

  可我知道它被恼羞成怒的士兵刺死了,亲眼所见,血肉模糊。

  再像,也不是它。

  承乾宫内,大内总管递来圣旨,我执笔点墨,写下“清厥”二字。

  底下一众人掐媚地猜测着它的种种祥瑞意义,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信手一笔,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幸上苍怜我一生苦难。

  突厥来犯时,清厥有了它才德兼备的太子,有了贤良淑德的皇后。于是我御马出征,去赴这最后一场战役。

  三月光景,敌军被逼得节节败退,突厥首领的头颅被我一箭穿过,而他的箭羽向我飞射而来时,我却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那一瞬,时间变得格外的慢。

  我听见周围有人声嘶力竭地叫着“陛下”,他们叫我快快闪开,说清厥不能没了王。

  我向来惫懒,对这些聒噪的喊叫一点都不想应答。随后血从我的胸口开始往下淌,一刻不停。

  我没了力气,从战马上掉进黄沙里。

  说起来,少时是盛家的大公子,随后是天下至主的我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黄沙带着干燥的热气,烫得侧脸不太舒服。忍不住就想问问沈陌清那个傻瓜,怎么就那么下得了狠手。

  穿心,明明这么疼。

  突厥大军彻底撤去了,我疲倦地闭上眼,听见耳边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叫我“盛泽镇”。一声叫不响,再叫第二声,

  沈陌清,你烦不烦。

  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就不见了,像是被我说了烦,就赌气不再叫。

  我感觉到自己在笑,没关系,这次让你吵赢一次,也不是不行。

  只要……别让我一个人待的太久。

  你死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肯来给我一个拥抱,告诉这颗可怜的棋子,他原本的名字了。

第18章  番外二.棋子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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