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0

  “不过……”岑骥看着那黑压压的长流,又拧起了眉头。

  许久,土路上终于出现了队伍的尾巴,看那队伍渐渐远去,岑骥扶着树站起身,眉宇间一片阴晦。

  他收回眼,低声下了个结论:“河东要乱。”

  “为——啊!”李燕燕也跟着站起身,没想腿脚麻木,要不是拉住树枝,差点又要跌回去。

  “为什么这么说?”她站稳身子,又问。

  “刚才那队兵,不都是往南走,兵分两路,去北边的全是精兵,没有新收的壮丁。这里往北,最近的大城是忻州,距离龙城二百里,跑快点半天就能往返,忻州守将是王磐亲儿子……他徐承意想干什么?”

  岑骥手脚利落地去解马,语速飞快,与其说是解释,倒更像是理顺自己的想法。

  李燕燕转了转眼珠,明白了岑骥的话。

  王氏一族世代领河东,但真正扎根深厚的还是以龙城为中心、南起灵石峡谷、北至忻代的这块地域。更北的云中节度使,南面的昭义军节度使,虽然附属于王磐,但各自在自己的那块地头当老大,听从王磐调遣只是权宜,不会出手干预河东内部的变乱。徐承意使诈拿下龙城,最需要防备的还是忻州,其余小城大多不足为虑。

  “原来如此。难怪我们会遇上……”李燕燕沉吟。

  从河东出太行去往河朔一带,最快捷便利的路径是自龙城向东,通过太行八陉中的井陉,穿井陉,出土门关,真定府近在眼前。返回自然也是这样走最方便,而李燕燕和岑骥向着龙城东北逃亡,按说是不会遭遇徐承意军的。

  岑骥听懂了她的意思,颇为意外地看了眼李燕燕,肯定道:“是,早该想到的。他专门走远路、过小关,一方面是出其不意,更重要的,恐怕是想直插到两城之间,切断联络,将龙城的后援彻底断掉。龙城易守难攻,我要是他,就先打忻州,或者,至少先把忻州围起来。”

  前世糊里糊涂经历了这一遭,这时才拼凑出个全貌。前世李燕燕只知道徐承意夺了龙城,却不知徐承意两边出手,甚至很可能是先攻龙城外围,直接将整个河东的王家势力连根掀起来。现在无论是追兵,还是长安的局势,对她来说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河东一打起来,她和岑骥将既不能过关,也无处躲藏。李燕燕越想越心惊胆颤,不禁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岑骥跃上马背:“等不得了,上马!进了太行再说!”

  ……

  天空被层灰腻腻的云笼着,可太阳终究露了个脸,掩在灰云之后,白花花的一个圆,射出同样白花花的光亮。

  李燕燕和岑骥沉默地赶着路,快马加鞭,不停不歇,向着东面的太行疾驰。

  李燕燕没空去看日头偏到了哪里,也就无从判断时间。她只知道,不知不觉的,雪停了。

  可山,却依旧巍然耸立,好似永远到达不了,堵得人心发慌。有许多个时刻,李燕燕都以为自己要撑不住了,可只要甩开那个念头,她又能再坚持很久。

  午后的某个时分,他们终于进入了山脚下的密林当中,岑骥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李燕燕从马背上滑下来,腿软得几乎站不稳,靠着树一直喘气。这里地势起伏已经很明显,地面倾斜出陡峭的坡度,林间一条小溪流过,急促而吵闹。

  岑骥也难得显露出一丝疲态,他举起水囊,一口饮尽,然后把水囊扔到一边,从怀里掏出张地图,摊在膝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李燕燕越过他的肩膀,偷偷扫了眼,见是张手绘的地图,好像画满了曲折复杂的小路,不仅有颜色各异的标记,有的地方还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李燕燕没敢多看,但心里了然。那地图上没有城池,却有不少像山峰一样的三角形标记,恐怕画的正是太行山道。岑骥是一早儿就准备越山逃跑的,李燕燕这会儿也顾不上管他逃走的原因了,反倒很高兴岑骥有备而来。

  “给马喂几把谷子,待会儿,就弃马徒步了。”岑骥头也不抬地吩咐李燕燕。

  “哦……”

  扶着一颗接一颗的树,李燕燕缓慢移动到马前面,捧了些谷子在手里,让马儿慢慢舔食。

  刚才他们走的那条路,眼见着还没到尽头,岑骥却说要弃马了,也就是说,他们要离开主路,走野路,甚至要翻山越岭过太行了。

  我……能行吗?我要是走不动了,岑骥会毫不犹豫扔下我这个拖累吧?李燕燕不禁思忖。

  不过,她又拍了拍马背,这两匹马本就驽钝,早已跑得浑身是汗、四肢打战,就算有大路走,马儿怕也走不动了。

  如果说老天让她重生一次,就是为了再让她死,并要在死前让她担一次惊、受一次累,那她也就认命吧,还能有什么法子?

  想到这个,李燕燕叹了口气,反而平静了下来。

  等她喂完马,岑骥好像也看完了地图,收了起来,手上改拿了块肉干,“咯吱咯吱”的啃着。

  见李燕燕过来,岑骥也掰了块肉干扔给她。

  “咳,我最早的时候,觉得山像一面高墙。但靠近了些,发现其实有好多高低起伏的山头,各自耸立,并非一体。现在真的到了山脚,却又看不见山本身了。”李燕燕啃着肉干感叹。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岑骥说这个,怎么看这都不是闲聊的好时机,对方应该也没有聊天的兴致。但李燕燕一想到自己折腾一通,却很可能活不过今晚,总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更亏了。要么累死摔死,要么冻死,要么被野兽吃了……说起闲话来,就不会一直想着那些了。

  岑骥果然不想聊天,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讥道:“下回说点我不知道的。”

  李燕燕笑笑,说:“长安皇宫整个内宫里,除了陛下的紫微殿、正宫娘娘的瑶光殿,就属织香殿最气派、最华丽,虽然和前两个远没法比,但住起来其实更舒服。今上即位当年,明懿萧皇后就大行了,之后瑶光殿一直空着,谁也别想搬进去,继后也不行,陛下只把织香殿给她。后来继后也去了,崔淑妃又搬进织香殿,就凭占着织香殿,穆贵妃再得宠,淑妃娘娘也认为自己气势上不输。不过淑妃娘娘终究先走一步,后来织香殿里就只剩下康宁公主了,现在公主也不在那儿了……”

  “但是呢,”她话头一转,“织香殿真正的主人其实是只狸花猫,从先帝那会儿就在,老到没人知道它的岁数,它最喜欢在摊开的书卷上打盹,所以宫人们都叫它‘狸尚书’。织香殿里人事变幻,那些人来了又去,谁也留不下来,狸尚书却一直都在,想用哪个房间就用哪个房间,可不是真正的主人么。”

  岑骥斜着眼睛瞪她:“……所以呢?”

  李燕燕咽下最后一口肉干,抹抹手上的油,无辜地说:“没有所以了呀,不是你让我说点你不知道的嘛。你之前知道狸尚书吗?不知道吧!”

  树林投下斑驳的暗影,树下的女孩笑得真诚柔软,人偶一样无可挑剔,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可不知为什么,岑骥觉得那都不是她本来的情绪,她本来,好像是有点难过的。

  岑骥没接话,目光在李燕燕身上又停顿了一个呼吸。然后他移开眼,默默起身,将马上驮着的行李一样一样解下来,摊在油布上,重新整理成背囊。

  李燕燕原想岑骥会嘲讽回来,甚至有可能勃然大怒,她做好了反唇相讥的准备,谁想对方根本不接招。李燕燕自己也觉得没趣了,不好意思干站着,拿起两只水囊,低声说:“我去溪边接水了。”

  岑骥没反对。

  “我这是怎么了……”李燕燕接水的时候,心里直嘀咕。

  大概这就是破罐破摔吧。她太累了,存心挑衅岑骥,岑骥要是生气杀掉她,她就不用继续爬山了……

  李燕燕看着自己在溪水里的倒影,前所未有的消沉。

  水中的自己,苍白单薄,满面风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狼狈,还顶着个滑稽的女童发式……

  也许是沉浸在胡思乱想里,也许是流水的声音太吵,李燕燕竟全没注意到对岸的异动——

  直到听见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她才怔怔地抬起头。

  “嗬,这儿怎么有个小娘子?!”

第12章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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