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说的是什么话。”叶辞抬头, 轻轻挠着庄理下巴,“今天晚上和费清晖吃饭,我也不知道他带了个人过来, 要知道是这么无聊的局我就不来了,上你那儿去。”

  见庄理不语,叶辞撒了手,哂笑,“得, 合着我该跟人说清楚这是我女朋友。”

  庄理撑座椅坐起来, 直棱棱看着叶辞,心下寂然。

  他认为她不该去那儿, 因为里面的女人一应是陪侍女郎,就是南晴——不难看出她同年长十多岁的高总并非普通恋爱关系。

  他认为她和她们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他清楚吗?

  一样的。

  他要他的大世界,而她只得仰息跪拜他一人跟前。

  “不敢给你添麻烦。”庄理说。

  若是表明他们这层关系, 南晴定然会借由姐妹情谊帮高总游说。庄理不想让叶辞为难是事实, 现在语中讥诮也是本意。

  “见好就收。”叶辞冷然说。

  *

  商务车驶离会所没多久, 一辆大G亦驶离。目送代驾载着费总离去,主管问高总, 这下怎么办?

  包厢开了,香槟点了, 还有陪酒女郎,开销不小,总不能打水漂。高总朝楼上挥手,“叶总不是说了吗?该怎么玩儿怎么玩儿。”

  “可是……”

  “别说了。”高总眉头紧促, 焦躁地回到包厢。

  几位年轻人一开始不知所措, 等高总和南晴出去说话了, 他们在女郎巧言令色下放开来,包厢重新热闹了。

  门外,高总数落着南晴。多年来的社会生活让她应付男人得心应手,顺毛似的顺着他的话说,手缠绕上去,嗲声嗲气安抚。

  “庄理从前就那样,可我确实没想到这么多年竟一点长进也没有!”南晴试探说,“可是这叶总不至于这、这样就……?”

  高总哼笑,“当然不至于!不好拂了费总的面子,找个借口走掉罢了。”

  “你们那投标项目要紧吗?”

  “不要紧我在这里干什么?不要说我们,竞争公司一样想搭上这位爷。这项目要是成了,我就不止是‘代’了,可要是砸了……”

  “可现在怎么办?好不容易来的机会给搅没了。……你打没打听清叶总的喜好?”

  “我当然打听了,爱玩,我心想那敢情好,这会所的女孩儿可是顶级的——”

  “人恐怕看不上这些艳俗货色!”南晴思忖道,“具体再打听打听吧?投其所好,只要能再把叶总约出来,我有办法的。”

  *

  甬道里的烟雾飘散不开,尽头一扇小窗外弦月当空。

  夜色如水,川流不息,商务车奔向繁华的长安街,在西段最俏的住宅小区里停泊。

  车内昏暗,小区路灯透过车窗玻璃落进来一点光亮。

  叶辞手里翻转着一只打火机,庄理忍受着金属轻微的声响,默不作声。

  “还没消气呢?”

  没人应,叶辞笑了。扭头看目视挡风玻璃的女人,“大小姐,下车了。——我给您抬轿行不行?”

  庄理哼声,“哪儿有轿子?”

  叶辞哗地推开车门,一步跨出去,回身将庄理一同拽出,拦腰横抱在身前。

  庄理吓得抓他臂膀,将外套刮出了丝痕。

  “你干什么?!”

  “信不信我干你?”

  并不是调笑口吻,那背后透露出来的意味让庄理想起绳索、翡翠珠球。她瑟缩了一下,贴倚他怀里没了反抗的话语。

  小区建筑疏落、绿植茂盛,极具私密性。楼层不高、一层两户,叶辞的住宅在底楼,朝南带院儿。

  车就停在小院门珊前,叶辞直接将人抱进去,跨过草坪进屋。

  听见脚步声,瑾瑜从蜡笔涂鸦画中抬起头来。先是有些疑惑,而后同庄理对上视线,忽然笑了。

  “姐姐!”

  庄理对瑾瑜的反应颇感意外。通常这声称呼只能在特殊时刻听见,代表瑾瑜的某种认可,她们已有一些时日不曾见面,按理说称呼会退化成“你”或者“喂”。

  “姐姐怎么了?”瑾瑜膝盖撑地起身,向窗门走来。

  庄理暗暗挣脱叶辞怀抱,鞋尖落地。“没什么。”她借叶辞的臂膀站稳,朝瑾瑜温柔地笑。

  叶辞说小家伙念叨姐姐很久了,今天找着机会把人请来了。

  瑾瑜亲昵地拉着庄理去桌边,展示她的蜡笔画。叶辞看了她们一眼,和住家阿姨去了开放式吧台。

  客厅这边,庄理看着这些犹如巴斯奎特涂鸦般纷乱混杂的蜡笔画,惊得说不出话。并非惊叹稚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从前在画室已见识过,而是看见了底下的英文报告。

  瑾瑜正在做心理治疗。

  事件过后瑾瑜进行过心理疏导,看起来缓和了,近来又因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旧的新的症状悉数出现。瑾瑜患有儿童攻击行为、选择性缄默、梦游症、神经性呕吐等,一系列常见儿童疾病,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庄理不完全了解神经科学也明白这是一个复杂案例。

  瑾瑜翻着画册和纸张,终于再次出声说:“你不喜欢瑾瑜吗?”

  “当然喜欢!”庄理说。

  “没有人喜欢我。”瑾瑜又说。

  庄理一顿,轻抚瑾瑜的头发,“怎么会,我喜欢你,爸爸也喜欢你。”

  “阿妈不喜欢我,阿公不喜欢,来到这边,依然没有人喜欢我……”

  叶辞端着托盘过来了,把兑了冰块的柠檬茶放到庄理面前,他蹲下来哄瑾瑜吃药。

  昨天晚上,住家阿姨按时喂瑾瑜吃药,一整天都表现得很平静的瑾瑜忽然产生剧烈情绪波动,挥手攻击阿姨。

  阿姨不可能还手,鼻梁被挠伤了,幸好瑾瑜的尖叫声让跃层楼上的另一位阿姨听见了,赶过来阻拦、安抚。

  接到电话的时候叶辞一下就清醒了,赶紧从酒局抽身。今晚他在会所的时候,心里琢磨的也是这件事。

  除却身边做事的人,叶辞没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像费清晖他们一干发小是更不能说的。关心来关心去,很可能传到叶家人耳里。

  瑾瑜抗拒吃药,如同怀疑自己不被接纳一样,怀疑自己是不正常的小孩。她打翻了水杯,浇湿叶辞的衣衫,庄理慌张而无措,从背后拥住瑾瑜。

  “瑾瑜,It’s OK,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害怕。”庄理抚慰着,轻声说。

  早慧的小孩不大哭泣,瑾瑜含着泪花,恨恨地看着叶辞,“我讨厌你!”

  叶辞扯了下唇角,起身从阿姨手里接过帕子,让人再去倒一杯水。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庄理瞥见了他难得显露的难过。

  再回身,叶辞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可是怎么办,爸爸不讨厌瑾瑜。”

  “我讨厌你!”

  庄理轻柔地揽着瑾瑜,就要抑制不住瑾瑜的力道了。看了叶辞一眼,庄理低头对瑾瑜说:“对不起,不知道我们瑾瑜这么辛苦,没能早一点过来。我有好多心里话要和你说,我们去房间里好不好?”

  瑾瑜稍稍安定些许,庄理趁机把人抱起来,在叶辞眼神示意下,吃力地将瑾瑜推上楼。

  庄理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比抱一个十岁女孩更吃力的是用言语安抚。好不容易让瑾瑜坐在堆满毛绒玩偶的榻榻米上,庄理跪坐在旁边,说起自己的小时候。

  “我和瑾瑜一样,也认为根本没有人喜欢我,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离开我呢?外婆告诉我,等我长大就会明白,有时候很深很深的喜欢反而是要离开的,妈妈离开我,我今后也会离开家。”

  “所以……后来你离开了?”瑾瑜一知半解地问。

  “是的,宝贝,我离开了,后来才会认识你爸爸和你不是吗?”

  “我不懂。”瑾瑜说,“那么你有一天也会离开我们吗?”

  庄理愣了一下,“嗯……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在撒谎。”

  胡编乱造的语言当然没有逻辑可言,然而发出质问的小女孩下一瞬却哭了。她扑进庄理怀里,好似恶战败北后紧握最后一片魔法碎片的不肯放弃的小魔女,呢喃说:“我不懂,喜欢一个人当然要陪伴在身边。我明白,爸爸好多大人的事情,已经尽力陪瑾瑜玩了,可是……我也不想去学校,如果是为了去学校才吃药,这很奇怪。你不觉得吗?学校里都是蠢蛋,他们根本不和瑾瑜玩……”

  “瑾瑜,可能新学校的小伙伴不一样喔。”

  “不,一样的,每次爸爸都这么说,可还是一样的。”瑾瑜抬头,泪沾湿了小小的脸蛋,“姐姐,你能不像以前一样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

  瑾瑜的眼神忽然有些犀利,“难道你不担心我会有新的家庭教师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吧,她们根本不是因为我才来的。我看到过哦,去年夏天,那个人从游泳池出来直接去了爸爸房间。”瑾瑜抿了抿唇,“爸爸不许她们进房间的,然后那个人就不见了。后来你知道了,阿英和你过来了。”

  除了第一次,庄理从没进过叶辞房间,这一点不需要他特别说明,她也能感觉到的。但关于那些女孩是怎么来又怎么走的,她一点不想知道。

  就像今天,她没有和叶辞谈论他周围的女郎靠那么近,不仅仅出于潜意识的排斥,还因为傲慢。

  这种傲慢不允许庄理去怀疑他,怀疑是自我贬损。

  庄理立即把话题说回去,“你不想去学校,那你以后想干什么呢?画画吗?”

  瑾瑜抽抽嗒嗒地说:“这是我现在应该确定的事吗?爸爸让我去学校不是要我寻找什么梦想,是觉得我应该和小伙伴——那些蠢蛋接触,认识这个社会。”

  庄理静了好了一会儿,叹息道:“Anyway,你现在还讨厌爸爸吗?”

  “讨厌。”

  庄理觉得早慧的小孩真是世上最难解的生物,点头附和,“那我和你一起讨厌。”

  “不行!”瑾瑜揉了揉鼻子,因为鼻涕流出来而别过脸去。

  庄理在房间里找到纸巾,重坐下来给她擦鼻子。似乎找到了解法,让早慧的小孩还原为小孩的状态。

  瑾瑜垂头,说:“你想做什么呢?听爸爸说你很喜欢工作。”

  庄理没忍住笑了下,“他不也喜欢工作吗?”

  “爸爸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骑摩托全世界流浪。”

  “诶……?”

  因为瑾瑜的神情异常认真,庄理更加惊讶了。

  “其实,我怎么会讨厌爸爸呢。”瑾瑜抱着兔子玩偶,双膝蜷缩起来,依靠在一只巨大的棕色泰迪熊身上,“你们大人不讲,可是我都知道。爸爸想带我去见爷爷奶奶,可是,他们不愿意见我。”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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