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向诗视角-

  升学考试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向诗和付晶的关系似乎又复旧如初,然而他心里明白:分开的那天终于要来临了。

  付晶升入了原来学校的高中部。假期伊始,他就买了把红色的电吉他,每天不知疲倦地练习,还经常去琴行上课,仿佛在日夜兼程地追赶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偶像——他找到了能够暂时替代自己嗓子的东西。

  夏天,他们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并肩坐在高高的防波堤上,阳光照耀下的海平面风平浪静,早已看厌的景色与昨日相比别无二致,只是有些东西却开始悄悄变得不一样。

  曾经必须两个人齐心协力才能爬上去的岸堤,如今的他毫不费力地就能一跃而上。

  向诗装模作样地执着鱼竿,付晶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个人的睡脸:阖上的双眼弯出两道乖巧的弧度,俯视的角度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他秀气的睫毛,上唇有些倔强地翘着,如若醒来,那张嘴巴肯定会固执地紧紧锁起,气鼓鼓地质问他一些难以回答的话。

  乏善可陈的日常,在分别前夕显得分外弥足珍贵。

  早在很久以前,向诗就隐约感觉到,付晶眼里所看到的世界与自己是不同的。

  比如他们现在坐着的护面块体,付晶总说它们很像人脸,类似那种长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被人坐在屁股底下时会气得吹胡子瞪眼。而在向诗看来,这些石头不过是切割规则的几何形状,线条的排列严谨而整齐,让强迫症的他感到心情愉悦。

  他闭上眼睛,另一个人头顶细软的发丝蹭到了他的脸颊。

  向诗忍不住想,为什么我会变成让他讨厌的样子呢。我逼自己看书、逼自己学习、逼自己说一些道貌岸然的话……可能因为有些时候,不靠“逼”人是无法前进的,不靠“逼”是全然无法得到那些梦寐以求的东西的。

  负轭前行的过程十分痛苦,只是很多事,假设现在不面对,以后仍要面对;假设现在做不到,以后仍旧做不到。

  他知道,想要在竞争中获胜,就必须机械地清理掉无用的杂念,孜孜不倦地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

  梅山是男女分校。准确来说,向诗就读的学校应该被称作梅山男高。

  入学后的第一场分班考试,他考进了快班。同一间寝室的四个人里,向诗的年级排名是最高的,但他并未表露出丝毫喜悦,反而清醒而深刻地领悟到一个事实:他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

  因为能考进这所学校的,无一不是大家口中的尖子生。

  同学里有些人早在初中就学完了高一高二的内容,他不过是在这场比赛的起始位置勉强留在了先头部队,若是因此就得意忘形、放松警惕,那么一旦差距被拉开,就再也追不上去了。

  梅山的考试安排极其密集,而最令人煎熬的一点则在于:复习的时候,你根本不敢用一丝侥幸来妄然揣测正式考试的难度,必须时刻带着即将被挤下去的恐惧,迫使自己在半盲的状态下,日复一日地咀嚼着那些反刍过无数遍的知识点,用勤奋和未知赛跑。

  开学后最初的那个月,向诗没敢回家,毕竟一来一回会在路上耽搁很长时间,而他贫乏的成绩容不得这样奢侈的浪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失眠。

  即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脑子依旧在一刻不停地疯狂运转,那些公式和定理在他紧闭的眼皮内侧碾过道道车辙,数字和算式则以一种近乎可怕的速度飞驰在黑暗里。

  他的睡眠时间变得很短,人却不怎么觉得困,只有眼睛周围会产生非常明显的疲倦感,意识的火焰始终在无休无止地静静燃烧。

  好不容易睡着了,到凌晨四五点左右,反胃总会异常准时地前来扰人清梦,翻涌的胃酸堵塞在身体里,一波接一波地腐蚀着食道与喉咙,可除了一味地干呕,他什么都吐不出来。

  睁开眼睛后是一轮崭新的煎熬,大脑好像在排斥着睡眠,白天里从未现身的妖魔鬼怪,大笑着拉扯起他的神经翩翩起舞,一曲复一曲,毫不停歇。为了不吵醒室友,他索性起床躲到厕所去学习——那里有灯,而且不容易被宿管查到。

  十五岁的向诗有时会觉得,穿在身上的这套墨绿色制服,更像是脱不下来的囚服。

  左胸前的刺绣校徽是他的囚犯编号,而所有的学生都是被判了死缓的犯人,无时不刻地接受着狱警的严格监视,每个月进行固定的评分考核,为了争取减刑而争先恐后地服从,生怕哪天判决的执行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是的,他们必须竭尽全力地留在这个班级里,留在这个牢房里,如若不然,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淘汰出局的绞刑架。

  只有学习才能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假如生活本身就让人不堪重负,不存在任何的喜悦或是期待,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在日复一日地煎熬。

  ·

  事情发生在又一个难以入眠的凌晨。

  这样的折磨对于向诗而言已经是习以为常。他早就放弃了挣扎,会在惊醒后非常自觉地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拿起书和文具,躲进他的秘密自习室——厕所。

  梅山是私立高中,知名校友遍布在全国各地,靠着社会各界的捐赠和高昂的学费,校园设施和宿舍条件的优越令普通学校望尘莫及。

  他们的厕所明亮而宽敞,光是隔间就占领了长长的一整排,虽然不太担心会被人发现,但向诗还是谨慎地选择了最靠里的那间。

  他坐在马桶盖上看错题,密闭的空间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学校的洗手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薰味,使人联想起中年女性身上混杂着体味的化妆品香气,闻久了甚至会泛起一丝头晕目眩的恶心。

  他不记得究竟待了有多久,直到门外响起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于空间很大,即使是有意控制也掩盖不了空旷的回音,那道声响杂乱而透出股急躁,听起来应该不止一人。

  他未加理会,只是不再翻页了。

  金属锁清脆的铮鸣与后背撞上门板的闷响重叠在一处,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软体动物交缠时所发出的液体声就不由分说地灌进了耳朵,如同两条黏糊糊的蛞蝓。

  起初,向诗以为自己会吓得方寸大乱,然而他仅仅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等待着那两个人快点结束。

  就像是半夜被恼人的猫叫||春给吵醒,抑或是冷眼旁观着活活撑死的饿鬼,那些沉溺在欲||望中逐渐扭曲的面孔,激不起他的丝毫反应。

  也许藏身于隔间里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赤身裸||体的雄||性野兽。

  他并非不能理解。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真的很难得到快乐。

  他们的部分知觉在高压的麻痹下呈现萎缩和钝化,只能报复性地追求起更加强烈的刺激——那些唾手可得、加大了剂量的猛药。

  迫不及待地吞咽。

  向诗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呼吸的动静,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离开家来梅山报到的那天。

  他记得很清楚,爸妈提前收拾完行李去车里等着了,付晶下楼来送他,在昏暗的楼梯间里轻轻抱了抱自己。

  对方的身上热乎乎的,肩膀处的骨头有点硌人,向诗甚至莫名产生了一种错位感,仿佛眼前站着的是另一个陌生人。

  因为他不太熟悉这具身体,对了,声音听上去也不一样,现在的付晶似乎比他印象中来得更有力量,个子更高,更像一名成年男性。

  渐渐平息下来的喘息声被捂在手心里,抽纸沉闷地滚动着、撕扯、揉成一团,最后传来干燥的摩||擦声。

  所谓的学习并没有让他们变得多么聪明,而是让他们在阴暗的角落里,堕落成了丧失理智的动物。

  自此以后向诗不再去厕所看书。

  几天之后的一堂数学课,老师抽人上黑板做题。那是上次考试的最后一道大题,特别难,接连叫了好几个人都束手无策。

  数学老师一气之下直接点名课代表,结果人家三下五除二就写出来了,思路清晰,解题速度极快,一个多余的步骤也没有。

  向诗边奋笔疾书,边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讲解,写着写着,有些什么东西在记忆中悄然复苏,他怔怔地抬起头,望向黑板前那道墨绿色的身影。

  课代表的皮肤很白,点着黑板的手指瘦长而笔直,手腕处凸起的骨骼收拢在白衬衫挺括的袖口里。不似大多数同学腕边的肮脏泛黄,他的袖口看起来纤尘不染,洁白无瑕。

  但是向诗一概看不见。

  他能看见的,只有一条不停蠕动着的蛞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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