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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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诗终于醒了,可是他睁不开眼睛。

  这一觉睡得堪比被人打昏过去,无梦而深沉,似乎足够将近几个月欠下的安眠尽数奉还。

  他翻过身仰躺着,仔细分辨着逐渐苏醒的知觉。左眼毫无异状,右眼的眼皮上如同压着一颗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的鸡蛋,滚烫,并且沉甸甸的。

  只能从鼓胀的软组织间勉强撑开一道缝隙。眼皮很痒——不仅仅是眼皮,身体上亦然。

  向诗试探性地将右手举到了面前。

  就在这短短的一场睡眠过后,皮肤上争先长出了大面积烧伤般狰狞的瘢痕,每块瘢痕的边缘又围绕着一圈浅淡的粉色。

  像是浑身爬满了蠕动的蛤蜊,软体的部分和他的皮肉长了在一起,表面则覆盖着一层钙化的壳。

  他用左手的指甲使劲滑过隆起的团块,刺痒的感觉没有得到丝毫减轻,指尖反而被渡上了灼人的热度。

  向诗不敢看手表,但是敢看镜子。他的半张脸,形容可怖地肿了起来。

  被撑开的皮肤表面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仿佛一颗熟透后即将爆裂的石榴。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玻璃中陌生的倒影,向诗的手指慢慢抚上了泛着冷光的镜面。

  原本骨肉分明的十指此刻变得粗壮而难以弯曲,连关节处的褶皱都被模糊了,形同肥胖的芋虫。

  面对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切,向诗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而是庆幸,是欣喜若狂。

  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家了!

  他看见镜子里那颗红艳艳的石榴豁开一道丑陋的弧形口子,露出了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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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茹到学校里接他的时候,差点没吓得当场哭出来。如果不是对方主动冲她招了招手,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被风团摧毁得面目全非的人,和自己的儿子联系到一起。

  向诗用妈妈带来的口罩和帽子,裹起了臃肿的面部。露出的两只眼睛里,一只黑白分明,另一只肿胀如饱满的葡萄,旁人仅能从一道眯起来的细缝里觑见他的眼珠。

  白茹说这是老毛病。因为向诗是过敏体质,小时候经常会发荨麻疹。但以前不过是零星地长上几个,破坏力跟蚊子块差不多,从来没见过这幅泛滥成灾的架势。

  捕蝇笼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上了白茹的车,叮嘱道一定要等痊愈了再回来上课,不用着急。

  向诗听了也没答话,只是乖巧地眨了眨眼。右眼的可动范围太拥挤,连睫毛都快要戳进眼睑里。

  他们准备先去医院,再回家。

  向诗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几块得以幸免的地方,整个人被浸泡在名为“痒”的液体中,片刻不得安宁。

  才在车里坐下不久,他就意识到那些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水蛭,正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繁殖。红肿的部位越变越多,越变越大,甚至相互连接成了高耸的一片。

  “妈,你开快点,我痒得受不了。”他边说边攻击着病变的皮肤,指甲侵略过的区域留下了道道血痕。

  “好,你千万别乱抓,当心抓坏了。”白茹努力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的路况上,而不是儿子的脸上。

  医生诊断说,这是由于免疫力低下和精神压力而造成的急性荨麻疹。爆发得非常突然,并且前所未有地凶猛。症状像向诗这么严重的,连他都没见过几例。

  简单开了内服和外涂的药,医生继续对白茹说明道:为了抑制风团的扩散,可以选择打激素应急;如果担心副作用,那么不打也行,只是痊愈的过程会拖得相当缓慢。

  不等白茹接话,向诗便当机立断地宣布说:“我打。”

  他先去医院的取药窗口领了针剂,透明的安瓿瓶分别装在白色和褐色的纸袋里,共有两瓶。

  注射室的护士看了眼他拿来的药,不禁皱起了眉头,“这种针打起来特别疼,你得忍一忍。”

  由于风疹长满了整张右脸,向诗说话时牵动了嘴角延长线上的肌肉,居然觉得异常地费劲。

  “你打吧,我不怕疼。”

  “扎完第二针会有一些胀痛感,药水推进去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叫。”

  好心的护士说着叹了口气,言语间尽是同情,“我都不忍心下手。”

  向诗默默撸起袖子,心中暗想:不知她是不忍心替我打针,还是不忍心看我的脸。

  或许是因为处在极端的身体情况下,在接受注射的那一刻,他真心实意地认为,疼比痒好受。

  金属针头捅进皮下的异物感,类似一场毫无温度的冷酷侵略。可能被人用刀子剜进胸口时,也会是这种感受的放大。

  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经黑了。回家的路上,白茹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向诗怏怏地回答了句没胃口,便不再说话。

  医生提醒过,打完激素针以后人会变得很嗜睡,而他蜷缩在副驾驶的座位里,浑身上下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昏沉所缠绕。

  荨麻疹的痒,注射后伤口的疼,药物作用下的困,呼吸不畅的闷,汽车颠簸所引发的晕。此时这具身体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没有一样是令人好受的。

  但与此相对地,向诗的精神却在放松与安心感的涤荡下,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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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诗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脑袋底下压着一个枕头,怀里抱着另一个。

  起荨麻疹的地方温度比较高,体表的风团依旧滚烫并且奇痒难耐,他揪了个被子角盖在肚子上,四肢全部晾在外面散热。

  到家后飞快冲了个澡,穿上睡衣就钻进房间休息去了。

  内服药已经吃过了,外涂的氧化锌洗剂可以起到暂时缓解的作用,效果却维持不了太久。

  他嫌麻烦,懒得一遍遍地涂,一心盼望着能够快点睡着,毕竟睡着了就不用再忍受这样痛苦的煎熬了。

  躺了会儿,屋子的外间突然传来了模糊的门铃声,随后便是白茹附在门边的询问:“晶晶来了,让他直接进你房间吗?”

  一听到这句话,向诗火速拿起怀里那只枕头蒙在脸上,同时漏出嘴巴,大声回应道:“好!”

  对啊,他放学了。

  遮蔽掉视觉之后,眼前熟悉的一切统统消失了。

  向诗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仿佛在玩一场拙劣的捉迷藏:他故意躲在容易猜到的位置,就是为了让当鬼的人快点找到自己。

  “你干嘛捂着个枕头?不嫌闷得慌?”

  “毁容了。不想给你看。”

  其实他也看不见付晶的模样,只是在听见对方声音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开始在脑海里想象起了那个人的样子。

  应该是穿着校服衬衫,没穿外套,最顶上的扣子肯定不会好好系,两条袖管被翻了上去,折得乱七八糟。

  “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好好好,不看不看。”付晶熟门熟路地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边。

  床头柜上放着涂到一半的氧化锌和棉签,以及接下来要服用的各种药片。

  肆虐的风疹教人不厌其烦,向诗裸露的双手盖在枕头上,仍旧控制不住地要用那几根胡萝卜般的手指去抓个痛快。

  “不许抓。”——指尖被人猛地打了一下。

  接着,脑袋附近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付晶似乎在阅读那瓶药剂的使用说明,“要不要我帮你涂药。”

  埋在枕头底下的向诗没出声,而是无言地伸出去一条手臂。

  滑石粉的气味。

  混合着粉末的白色液体涂在皮肤上,冷却住了发烫的痒。氧化锌干透以后会结成一层薄薄的白膜,就像凝固住的石膏表面那样光滑。

  向诗任由付晶拉着他的一只手,自顾自地开口了:“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如果我成绩很差,你会怎么看我?”

  棉签的顶端狠狠戳了戳他。

  “什么怪问题,这两者有关系吗?”

  付晶顿了顿,毫不避讳地丢过来一记直球,“你考试考砸了?”

  “考砸了。”

  对方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顺便游刃有余地制住了向诗不安分的手,“别闹,药都洒了。”

  于是那只手便听话地不再动弹,取而代之的是死气沉沉的恳求:“我痒得要死,你用指甲掐我吧。”

  “我不掐,你两只手背已经给挠破了。”

  这时,对方温度稍低的手背贴上了他的。付晶的手理应是热烘烘的,可现在却让向诗觉得冰凉而舒服。

  健康的皮肤覆盖住了凸起的风团。

  “你是不是觉得,必须要向别人证明一些什么东西才行?”

  明明是一句问句,提问的人反倒不需要答案似的。好像在他的心目中,需要答案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向诗。

  “可能你在梅山被洗脑了。觉得只有厉害的人才值得被大家喜欢,才应该站在阳光底下,其余的人就活该被忘记,只配活在尘埃里。”

  “我可不会因为你不聪明,长得丑,或者一个人蒙在枕头里哭哭啼啼就改变对你的印象。”

  他想说我没有哭哭啼啼,但是识相地咽了下去。

  “你听好了,你不需要向我证明任何事,来换取我对你的好。”

  付晶翻过掌心,重新握住了他的手。涂过氧化锌的部位变得凉丝丝的,虽然在奇痒的百般折磨面前,药水的效力显得杯水车薪,可向诗却恍惚地感觉到,或许他已经不需要再向那些刺鼻的药物求救了。

  他稍稍移开枕头,露出了完好无损的左脸。

  果然,今天的付晶穿了一身白。他一如往常地凝视着自己的方向,仿佛从未离开过。

  那道白色,冲干净了身上五颜六色的污垢,垂涎欲滴的贪婪,庸人自扰的烦恼。

  不知是由于衬衫的颜色白得刺眼,还是由于肆虐的病魔终于碾碎了仅存的意志力,向诗迅速将枕头挪回了原位,压住眼睛。

  原来人也是会被痒到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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