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67
高明区:“?!”
他赶紧迎了上去:“这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越晚开口说话倒没有高明区想得那样难过,声音有点哑:“没什么,就是碰到了几个社会青年。”
高明区声音拔高了几个度:“社会青年?”
周随停好车走过来,暼了高明区一眼:“站在门口说话干什么, 进去。”
高明区才想起来一件事:“越晚, 你的房间今晚最好不要住人——刚全角落消过毒。”
越晚下意识偏头看了周随一眼,又迅速地收回来。
她把脚上的球鞋脱掉, 状似无意地问:“那我睡哪?”
高明区也边拖鞋边说:“昨天睡哪就睡哪。”
越晚趿着拖鞋的脚突然像是不听使唤一样, 踩了半天也没钻进开口里。
周随眯着眼睛, 轻轻笑了一声。
他弯下腰, 把那只绿色的棉拖鞋拿起来, 右手指捏着越晚穿着白色袜子的脚踝, 给她穿上。
高明区沉默地想,他没设计什么cosplay环节吧, 这是在干什么, 水晶鞋的故事吗?
越晚脸上晕起两团酡红,被周随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呼吸一窒:“你干嘛!”
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反应太大了,凑近了跟他小声说:“导演还在边上呢。”
周随却忽然不依不饶地,探出指尖贴上她的腰窝, 轻而易举地圈住她, 非要在几十台摄像机的面前和越晚一起坐到沙发上。
他缓声说:“你答应了。”
周随生怕她反悔一样又确认了一遍:“你答应了。”
吊顶的暖白光源自上方打落在周随的脸上,被耸立的眉骨截断, 光线变暗,把深邃的眼瞳遮得更不可见底。
*
周随目送着女警离开,坐在车上,平静地等着她的回应。
耳钉是他故意扔得,做笔录的时候顺嘴提了一句。
他再也捱不过第二次漫长的死缓,亟待让头顶那把悬而未决的刀,做出决定。
越晚看着他,咬了咬下唇。
周随原本有些希冀的表情忽然僵住了,微蜷的左手有些不受控地轻颤着放在他的腿上。
光影细碎地顺着静脉里的血液倒流回到八年前。
十六岁的周随左手慢慢推开一扇房门,右手端着一只碗,对着角落里蜷缩的黑影平淡地开口。
“妈,吃饭了。”
黑影慢慢地站直起来,瘦削的像没有光亮的房间里的一盏掉灰的落地灯。
周随摸索走进去,摁开了墙上的开关,房间亮了一瞬,露出了一张干瘪憔悴的人脸,神情像被针扎了似的,陡然狰狞起来。
他猛地关掉了灯。
瘦长的黑影冲过来前,周随把碗搁在了桌上,木木地,任由她抽了一巴掌。
“对不起,妈妈。”
周随歪着脸想,打他的时候周晓琳还挺有力气的。
周晓琳更被刺激到了,尖叫着推搡着他,不知痛地拿着手一下,一下扇着周随的脸。
她长尖的指甲也被打断了,手上粘稠的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周随脸上的。
周晓琳愣愣地看着手上两团乌黑,呜咽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又重重地跪在地板上,小腿抖动几下,膝盖和石板的接触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抱着周随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妈妈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为什么长成这样了啊……为什么啊!”
周随倒是习惯了她这样打了又哭的样子,没太大表情地被她紧紧搂在怀里,除了有点想吐,别的不是太糟。
周晓琳哀嚎一会,又变得正常了起来,她还是没开灯,不过轻车熟路地从抽屉里拿出医药箱,给周随的脸上粗暴地黏上创口贴。
周随站了一会,走到门口:“妈妈,再见。”
忽然,周晓琳破天荒地叫住他,从衣柜里翻找着什么,应该是忘记放在哪了,她有些急躁地把衣服一件件扔出来,等到满地狼藉,她才摸出一张纸条。
她塞进周随的手里,而后又像变了个人似的,把他用力推出房间,“砰”地合上了房门。
上面是一串潦草的电话号码,只是后两位看得不太清楚,不知道是“96”还是“85”。
晚上九点,他拿着手机先拨了“85”过去。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了,周随没说话,那头也没说话。
过了两息,传来软软的声音:“你好?”
周随说:“周晓琳给我的这个号码。”
对面说:“哎?是不是打错了,我不认识这个人。”
其实周随这个时候,就该说声对不起,然后把电话挂了。
但他鬼使神差地问:“你……叫什么?”
周随扯了个谎:“我妈给的就是这个号码,打错了你要给我作证,不然我会被她打。”
对面吃惊地说:“啊——?你妈妈好严格啊,这有什么好打的。”
周随沉默了一下:“她生病了。”
对面说:“什么病?”
她补充了一句:“啊,我随口一问,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说啦。”
周随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毫无保留地信任。可能因为素未谋面,倾诉实话才更没有负担。
他小声地问:“你愿意……听我说吗?”
对面兴致盎然地应答:“当然当然,我现在无聊死了,正好找个人跟我聊天。”
创可贴的黏胶粘在他的伤口上有些难受,周随皱着眉头把它扯了下来。
他正要说,却发现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妈好像不是很喜欢我,总喜欢打我骂我,但是她打完了又会哭,哭完了继续打。”
对面说:“噫,好变态!是不是精神上有疾病呀,有没有送去检查一下。”
周随有些语塞。
对面看他迟迟没说话,急忙解释:“我没有骂你妈妈的意思!这种反复无常真的很像神经衰弱之类的,最好去医院看看。”
她又问:“你爸呢?”
周随说:“我没有爸爸。”
对面说:“嚯,可能就是因为你爸,你妈才会对你心怀怨怼——我看电视里经常这么演的。”
周随忽然有点想笑,他抬了下嘴角:“可能吧。”
对面问:“你多少岁了呀?”
周随说:“十六。”
对面说:“哇,我也十六哎!”
她说:“正好嘛,电视剧里一般主人公逆袭都差不多这个年龄,你好好学习,上了大学然后就可以离开你妈啦。”
周随怔然:“离开?”
对面说:“你妈妈这样打你,就没想过离她远远的嘛。”
周随嗓子有些干涩:“……可是除了她身边,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对面说:“为什么呀?好好读书什么地方去不了。”
周随说:“我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
对面有些惊讶:“哎?做什么?”
周随说:“在瓷器厂帮工。”
对面却说:“听起来好厉害……我什么都不会。”
她笑嘻嘻地说:“如果没有地方去,那就来找我呀。”
“我家在平江市钟华路——”
忽然背景里有个怒气冲冲的女声:“越晚!大晚上不写作业还玩手机?”
叫越晚的女孩子有些委屈:“我在给一个迷途的男孩子排忧解难啦。”
女人说:“呸!你还能跟骗子聊起来我真是服了,还把地址报给他?是不是傻?”
电话在一阵窸窣声里被挂断了。
周随第一次在电话里跟一个未曾见面的陌生女孩聊天,手机用久了有些发烫,他的左手心也热了起来。
游弋错路的一尾鱼搁浅在沙滩上,被捡起来放进了新的河流里。
越晚。
他暗自记下这个名字的发音。
周随在水泥石墩上坐了一会,又拨通了“96”这个号码。
这回他打了三遍才被接通,是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谁?”
周随重复了一遍:“周晓琳给我的号码。”
男人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你是她什么人?”
周随说:“我是她儿子。”
后来,车身擦得锃亮的加长豪车停在他们那座破败小巷的门口,周随坐在米白色的皮革椅套上,忽然意识到,越晚嘴里的“逃离”,已经开始了。
他从这张幕布伪造的黑暗里剥离出来,投身向真正的夜色。
飞速抛在身后的烂尾楼和老城区化作浓烟,追上了逃跑的车尾,高高卷上半空,融回刺眼的日光里钻回车内。
浮动的尘埃在静止的室内,缓慢地沉到了周随的指尖。
他还是涩然地先开了口:“……对不起。”
人还是贪恋生的动物,不管在生存上还是感情上。
“我以后不会……”
再这样了。
道歉的话是他最擅长的,可是这句话偏偏就像鱼刺哽在喉管里,吐出来的时候都要带着血。
他正要从齿缝里挤完剩下的字,越晚的指尖轻轻握住了他的左手。
她眉眼舒展开,笑着晃了晃他的手臂:“开车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