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33

  “各位,”语文老师放下试卷,按着桌子看着所有人说,“这次作文不难吧?”

  底下稀稀拉拉几声:“不难。”

  “嗯,那么一致的回答,”语文老师说,“怪不得写的都是祖国妈妈呢。”

  她顿了下又说:“是怎么了呢?自己的妈妈写不出来吗?三个过渡班,百分之八十都写祖国,写蓝天,写航空,怎么着?从徐正清那儿得到的灵感啊?”

  底下隐约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那人家徐正清自己怎么不写?”

  一句话,引得不少人都抬起了头。

  包括简幸。

  简幸考出了好成绩,即便不骄傲,心里也是高兴的。

  她始终都觉得自己能做的不多,唯独学习这件事,付出的,回报的,都是真真切切看得到摸得着的。

  都是彻彻底底属于她自己的。

  所以这是她进入和中以来,唯一一次真切地高兴。

  可语文老师这一句话,硬生生把她的心拧到了一起。

  她不自知地攥紧了试卷一角,褶皱乍然四起,硌得她掌心隐隐作痛。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语文老师,直到语文老师开口说:“怎么人家就能看到妈妈的好呢?妈妈施舍爱心很俗气吗?妈妈帮助偶遇车祸的人,给予帮助和关怀,怎么人家就能写出四十九分的作文?哦,人家还加了两分卷面分。”

  撕拉——

  试卷被硬生生拽掉了一个角。

  语文老师还在讲话,没人注意到简幸的试卷被她自己撕裂了一个角。

  更何况,试卷撕开一个角能有多大的声音,那分明是她的心被撕开的声音。

  情绪陡然陷入浩荡波动,眼前视线莫名其妙就黑了一瞬,而后又变成了涣散的花白。

  像被信号屏蔽的电视机屏幕。

  雪花滋啦滋啦的声音,慢慢盖过了语文老师的声音,思绪一下子被拽回到了五年前——

  是五年级升六年级的那个暑假,兴镇那年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热,七月份气温就已经达到了三十八九度,地面烫得简直要把鞋底烫化,白天街上没几个人,更别提正午大太阳顶头的时候了。

  可是吕诚该出来还是要出来,拉货不分黑白冬夏,你不干,那行,有别人干。

  吕诚一向不是会偷懒的人,他很能吃苦,也从不喊苦,大热天汗在脸上像下雨一样,头顶冒火也把三轮车蹬得起劲。

  兴镇那两年搞开发新楼,路上处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大概是天气太热缺水导致的短暂性中暑,吕诚在拐弯的时候翻了车。

  车上二三百斤的货,加上三轮车近四百斤,全部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吕诚身上,他本能要爬,结果车上的铁条直接压穿了他的腿。

  路面滚烫,尘土都像要沙漠里的沙子,他趴在地上,血流满了一个小坑。

  总不能就这么死了吧。

  家里还有一个乖顺的闺女和一个整天笑眯眯的老太太呢。

  吕诚一辈子没硬气过,那会儿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腿上的货扒拉开了一部分。

  货滚到一旁,被一双高跟鞋挡住,吕诚抬头,在强烈阳光的晃照下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捂着嘴,瞪大了眼睛。

  吕诚看得出这人和他不一样,光看穿着就不一样,那鞋跟上贴的小钻被尘土埋了还会发光,要搁在平时,吕诚是看一眼都不敢的,可那会儿却痛苦开口:“帮、帮个忙……”

  年轻女人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立刻转身大喊:“老公!”

  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吕诚就不知道了。

  他只记得一觉醒来躺在了医院,医生先是遗憾地说他腿瘸了,随后又安抚了一句:“幸亏扒拉开了点东西,不然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

  医生说这话的时候简幸就在病床旁边,五年级,十二岁了,已经能听懂所有的陈述话,可行为能力上半点用处都没有。

  所以她只能死死攥住吕诚的手。

  简幸印象里,吕诚总是被各种人骂,被简茹骂没本事,被姥姥骂脾气太好,被给货的老板骂动作慢,但他很高,虽然他一直有点驼背。

  可那一天,吕诚突然就矮了很多。

  简幸很多时候都能和他平视,甚至慢慢也可以俯视他。

  尤其是他躺在病床上,她站在床边给他调挂水瓶的时候。

  她低头,吕诚简直要矮到地上了。

  她知道这是一个人失去力量的象征,她很难受,一个人跑去走廊哭。

  走廊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各种汗臭味,只有手术室附近因为地点特殊而鲜少有人来往。

  简幸蹲在地上,腿蹲麻了就坐在椅子上。

  不知什么时候,走廊的尽头就多了三个人。

  一对年轻的夫妇,以及简茹。

  年轻夫妇并肩二站,简茹站在他们对面,落日西沉,红光照过来,恰如其分地照在了他们中间。

  像是被分割开的两个世界。

  简茹衣服上有血,有灰,头发也乱七八糟,她朝年轻夫妇低着头,双肩耸动,眼泪满脸都是。

  那好像是简幸第一次看到简茹低头。

  简幸看着年轻女人毫不介意地拍了拍简茹的肩,年轻男人从包里拿出了很厚的钱,他递给简茹,简茹推搡两下接到了怀里。

  那天白天的光很烈,傍晚的光也很浓,照进简幸眼睛里,落了一片血色。

  可偏偏,也因为这一片血色,她得以看清楚简茹接过钱时,嘴角悄无声息扬起的笑。

  病房外,简幸贴着墙壁站着,她低着头,指甲都快被自己抠破了。

  屋内隐约传来对话:

  “你怎么能那么说?都跟你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和他们停在那的车有什么关系?”吕诚声音压得很低。

  “那又怎么样!说不定没有那个车,你就能顺利过去!”简茹声音也压得比平时低,她警告吕诚,“你弄没弄明白你现在什么情况!腿瘸了!以后拿什么挣钱!你可以不吃!妈呢!简幸呢!简幸不要上学了吗!”

  “那你也不能……”吕诚声音简直要压到极致,“你这是讹人你知道吗!”

  “我讹什么人了!他们一看那么有钱!在乎我这几个钱吗!人家就是好心!看在你穷你废物的份上施舍给你的!”简茹说,“人家车在那停着!一辆车够你爬一辈子的!人家现在给你这个钱就是买他们的安心你知道不知道!”

  吕诚没再说话。

  简茹不管什么,继续说:“反正钱就在这了!出院就搬家,去和县!简幸要上学!我说了,简幸必须要上学!上大学!她不姓吕!她姓简!你不想要咱们就离婚!我带着她们娘俩过!”

  后来……

  后来的对话简幸就没再听了,反正吕诚最终一定会妥协。

  也许他是真的信了简茹的话,人家给钱,不过是为了买自己的安心。

  医院到处人都很多,简幸躲到哪里都觉得好吵。

  于是干脆跑出了医院,在马路旁边的蹲坐着。

  没一会儿,一对年轻夫妇路过,女人叹了口气说:“再也不要来这里了,吓死了。”

  男人拉着她的手说:“行,以后不来了。”

  女人又说:“正清都打两个电话了。”

  “知道了,这就回去,”男人说着顿了下,“不过刚刚那钱……那人真不是因为我的车。”

  女人叹气说:“我能不知道吗?但是我看他们,唉,算了,也是太苦了,听说家里还有个上小学的女儿,六十几岁的妈身体也不好,就这样吧。”

  “行,”男人笑了,“那一会儿回去你跟正清解释?”

  “解释就解释,我这是献爱心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呀,这会儿厉害死了,刚刚别哭着喊老公啊?”

  “哎呀我吓到了嘛!真的好多血啊,吓死了。”

  “不怕不怕,回去让你儿子给你讲故事听。”

  声音渐行渐远,简幸的脸趴在膝盖上,头歪着看他们远去的身影,看他们的脚步掀起尘土,尘土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

  这时忽然刮来一阵风,简幸没有躲闪,睁着眼睛,被铺了满脸的灰。

第15章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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