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双更)97
她摇头,“要看情形。”
“也对。”郗骁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瞧着窗户上的雕花。
“能大致跟我说说么?”她轻声道。
“很简单。”郗骁低声道,“所有利用过你、委屈过你的人,所有看过你我笑话的人,所有对朝廷百姓不仁不义的人,都该死,都必须死。”停一停,又道,“我没有造反篡权的心,不会让你更看不起我。”
“……”沈令言瞬时红了眼眶,手死死地扣住桌案一角,拼命地忍下去。他要让那么多人罪有应得,他要与太后一党玉石俱焚,最简单也最迅速的方式只有一种:他将所有罪案揽到自己身上,称是自己授意那些人做了哪些事。这只是在口供、人证上做点儿工夫,于他很容易。
“我只想保全你。”他继续道,“好好儿活下去,继续在影卫当差。毕竟,明月和持盈,还要麻烦你帮衬、照顾。我只有这两个妹妹了,这一次,请你成全。”
“……”沈令言痛苦地闭了闭眼。
“至于贺家……”郗骁想了想,似乎是笑了笑,“明早我就放他们回府。要算账,只找贺戎一个。你若是不同意,明早知会姚烈即可。”停顿片刻,他轻声道:“回去吧,太晚了。”
沈令言对着他的背影缓缓摇头,再摇头。不该在这时候对他动之以情,她也不屑那样做。
可是,他这样的态度、言语,分明是已下了狠心。
在这时与他拧着硬碰硬,只能让他行事更为率性,甚至不顾一切。
最要紧的是,她,不能接受他的决定会引发的后果,更不能接受他对她会做出的安排。
那一声压在心底太久的呼唤,她终于轻声唤出:“阿骁。”
郗骁疑心自己酒喝得太多生出了幻觉,可心里到底是存着一丝希冀,因而缓缓转身,望向她。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
郗骁看着她一步一步趋近,感觉真如步步生莲。他凝视着她的双眼,看的是她,也是最美时光中的彼此。
沈令言走到他面前,眼神坦诚、率真,“阿骁,还怪我、恨我么?”
他心神有些恍惚,摇了摇头。有什么怪她恨她的理由?没有。
“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不好?”沈令言对他伸出手。
郗骁下意识地抬手,触碰到她指尖时却收回,心神恢复全然的清醒。
沈令言微笑,手缓缓收回去,慢言慢语地对他道:“你想要我怎样,我一直心知肚明。最初,你要我离开影卫,远离凶险,安心过悠闲清贵时日;后来,你要我安心在贺家度日,原谅了我的食言背离,各自为安;这几年,你要我给你一个答案,让你死心或是看到希望。是这样么?”
郗骁颔首。
“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能接受的全都收下,不能接受不能解释的,我无能为力。”沈令言细细地打量着他漂亮的眉眼,“可是阿骁,你从没问过我想要你怎样,更没问过我希望你我怎样。”
是的,他没问过。因为两情相悦时,他想要的、给予的,她都不曾反对,他也的确没有更美的憧憬。
“我们的路,早就让我走绝了。”沈令言压下心头的酸涩,绽放出清艳的笑,“几年前我就明白,到如今我也不认为是错。这些你或许不爱听,却是实情:我在冲动暴躁隐忍时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师父、自己和影卫,把你搁置到了一旁。是搁置,亦是放弃。要说我此生最对不起谁,只有你;要说我此生真对得起谁,也只有你。”
郗骁狠狠地吸进一口气,抬眼望着屋顶承尘,眼睛酸涩难忍。他情绪即将崩塌,他想让她别再说,可喉间哽住,出不得声。
几年了,这样漫长的几年,她留给他最多的,是那孤傲倔强的背影。
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次次的陡然生恨。
她只是他曾经惜命一般珍惜过的女孩,这几年,他给予她的只有冷嘲热讽,只有为难。
心头一直有预感,她有着天大的苦衷,却一直迟疑着踌躇着,没有发力彻查。
沈令言知道他难受得厉害,却不打算终止倾诉。
前路未卜,该说的,都要说给他听。如果不能劝阻他,如果明日就要万劫不复,今日便是最后一次的相聚。
当珍惜。
她语气更为和缓:“你问过我两次,为何离京之后又回来,是不是真的只是奉召回京。
“是,也不是。因为我在外面一面躲避着你手下的寻找,一面难过得要死要活。
“以前我只是背叛你,在那段时间却是打定主意离开你。
“要分散了,离得远远的,偶尔的遥遥相望都不能够了。
“有小半个月,我酗酒,魔怔了,要疯了。到山上,就盯着深渊出神,想跳下去;到海边,就慢慢往水里走。——我在给自己找最后的出路,我想,等给姐妹们找到好前程之后,我就可以不声不响的去死了——活着已无寄望。
“后来,皇上命宫里的影卫急传密诏给我。看到密诏那一刻,我才活过来了。
“宫里有你的持盈妹妹,有我的姐妹,我可以帮衬持盈,还可以照顾自己的姐妹,更能偶尔见到明月。
“朝堂有你,我又可以时不时看到你了,瞧着你耀武扬威、混帐却至情至性地活着。
“我这几年,要的其实就是这些,支撑我的也就是这些。
“没有那次离开,我自己都不知道。”
眼泪缓缓沁出,到了郗骁眼角。他低头,眼神哀伤入骨地看着她,才发觉一行泪正顺着她面颊滑落。
他频频摇头,无望地摇着头,无望地展臂把她拥入怀中。
“阿骁,”沈令言双臂环上他肩颈,泪落得更急,语声却没受影响,“持盈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明月。你的两个妹妹,不是我的责任,不需托付给我。”
他略俯身,把下颚安置在她肩头,手掌反复抚着她的颈部。
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怎么不是她的责任?就是她的责任。
那是她不想要也得接下的责任,是她不想要也得接下的活下去的寄望。
就要托付给她。
他就要不讲理了。
她却最是了解他的心思,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你若是不在了,我也就没了寄望,行尸走肉而已。不要替我决定前路,你也决定不了。”
他轻缓地呼吸几次,终于出声道:“不值得。令言,不值得。”陪着他与太后一党落难,真的不值得。
“你又何尝值得?”沈令言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板过他的面容,直视着他湿润的眼眸,“郗骁,活着不能在一起,落难、赴死的时候,你都不让我陪你么?”
他竭力缓和彼此的心绪,“你想看的,不是我耀武扬威地活着么?”
“是,但是最重要的,是你活着。”沈令言闭了闭眼,又有清莹的泪珠掉落,“阿骁,你别这样,别意气用事……”她艰难地吞咽着,有些哽咽了,“没有人要你给交代,只有人盼着你死或是你活。你别让我以后都再不能看到你。这才是我要的。”
“……”郗骁抬手擦拭着她的泪。
“我没求过你什么,这一次,我求你了。”沈令言迟迟等不到他的答复,心焦更心痛起来,“答应我,不要率性而为,让皇上和持盈做主,好么?你要怎样?要我怎样求你?怎样都可以,真的,你说就是了……”
过往中透骨的爱恋、彻骨的恨意,此刻诛心的悔憾、焚心的疼痛击垮了他。
那几年她有多委屈多无助?他什么都没帮过她,不曾分担过一分一毫。
到了今时今日,她落泪,她请求,只是要他把裁决自身生死的权利交给别人,而不是自寻死路。
这就是他深爱的女孩,赤子情怀,并未更改。
混帐的率性的人,就是笃定自己深爱她的他。
她被泪水充盈的眼眸,洞悉他一切心绪,她略显苍白的唇轻轻颤抖着,彰显着她的忧心。
心头翻涌的酸涩再一次直达眼底。
不能再看这样的她,更不能让她看到脆弱的自己。
他抬手蒙住她的泪眼朦胧,低下头去,狠狠地,吻住她。
对不起,又欺负你。
咸湿的泪,分不清是谁的,滑入口中,便让那震撼彼此的美好融入了人世艰辛。
甜中带苦。
清水中含有尘沙,心尖上刺着冰碴。
他们,从来如此。
“阿骁。”她轻声呜咽着,无助懵懂的小兽一般,“阿骁,答应我。”
·
萧仲麟用早膳时,心绪和畅。
昨夜,他问及持盈的小字,她立时满脸拧巴起来,摇头说没有。
瞧着她那个样子,他怎么可能相信,磨烦追问大半晌,她才不情不愿地说出陶陶二字。
他立时想到了那句意境至美的“君子陶陶,永以为好”,难免奇怪,说寓意这样好的小字,你怎么是满脸嫌弃的样子?
她就扁了扁嘴,说寓意再好也没用,我觉着别扭,不好不好,记事后就不肯让亲人唤的。又说真不知道爹爹当年怎么想的,莫不是喝醉了酒?
他一时开怀而笑,末了说自己很喜欢。
她就特别认真地问他,是真的么?见他由衷地颔首,这才开心地笑了,小孩子似的。
卓永看得出,皇帝此时心绪愉悦,但职责所在,不得不泼冷水:“皇上,摄政王与赵家昨夜的是非,太后娘娘一早听说了一些。听影卫说,太后娘娘非但没有担心的样子,反倒精神抖擞的。”
萧仲麟就着酱菜喝了一口粥,“那就是又有底气了。跟朕说有什么用?朕又不能让她立时三刻打蔫儿。”
卓永实在是忍不住,笑了,“皇上说的是。此外,沈大人还在摄政王府,都派人来宫里通禀了,要巳时之前进宫面圣。”
萧仲麟算了算时间,“到时朕要是不得空,就让他们去陪皇后说说话。”
他心里清楚,以目前这架势,两个人进宫就是要给他一个交代,不管是和盘托出还是有所隐瞒,都要在朝堂掀起一番风雨。晚点儿见到他们也好,都多一些准备、斟酌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