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70

  牧野心性很强,无论搭档表现成什么样子,都能稳定发挥,多重复几遍,自己还会酌情修改一些细节,身体机能也锻炼得非常好,折腾到十一二点,也不至于没精打采倒头就睡,就是人消瘦得很快,才刚刚到周三温涯便觉得牧野的脸颊要比先前削下去了些。

  *

  周四的戏是需要大面积化伤妆的,化妆时间很长,需要早上五点出门,不然会赶不上。温涯睡觉不沉,牧野不愿吵他,把窗帘遮了遮严,亲了人一口便出门去了。

  这日阴雨,温涯睡醒过去得比往天迟了,牧野正在拍一条俯拍镜头,长发披散,脸上脏污带血,上身寸缕未着,臂上和身上都有逼真的血肉模糊的伤痕,胸口有三个愈合了一半但依旧十分可怕的血洞,半睁着眼睛,仰卧在地上,用一种十分淡漠而绝望的神情望向铁笼的顶部。

  温涯明知是假,却还是看了一眼便觉手脚冰寒,心口直抽,疼得连气都不敢大口喘,只得悄没声地避开了人到一边坐下缓了缓。

  之后的那么多年里,他总是没有胆量去问他,那样的伤,那追魂箭将他射了三个对穿,后来究竟是怎么好的?缝合起来了吗?用了什么药?皮肉长起的时候,难熬不难熬?

  他的身上还带着那样可怕的伤,却要在笼斗场中跟妖兽搏命,供人取乐,他是怎么才活了下来?

  他那年才十九岁,个子猛长,身量却比如今的牧野还单薄些。

  他在最后还朝着他伸出了手,可他却亲眼看着他跌了下去,跌进了漫长无边的厄运里。

  这些他该如何才能忘了呢?

  他心中有事,虽有意遮掩,表现如常,中午回房车休息牧野却照样看了出来。他上午排的几场虽然大多是躺着,台词也很少,却反而比前几天费神许多,便索性赖到了他腿上小憩,怪可怜地说自己昨晚落枕了,今天脖子疼。

  温涯帮他揉了揉,说:“那你就今晚好好睡在自己的枕头——”想想小男孩自从在他的床上安了家以后,每天晚上不论关灯时是什么姿势,最后准要把他整个拖过去牢牢抱住,他便觉一阵无奈好笑,方才的心绪被这么一岔果然给消散了大半。

  牧野半闭着眼睛捉住他的手,摸索到他的无名指根,凑到唇边亲了亲,“等结婚了可以获准天天抱着你睡吗?”

  温涯捂了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的睫毛像蝴蝶一样他的掌心扑扇,一阵酥麻的痒,一时无话,半晌才笑着叹气说:“你啊。”

  雨天阴凉,他的声音比往常低哑,认真得让人心颤,缓缓地叫他:“温涯。”

  “你有什么小名没有,往后不能再叫师父了。”

  “总是叫师父,你会习惯把我当小崽子,心里有事也不愿意告诉我。”

  “所以,你家里叫你什么呢?乖乖?宝贝?宝宝?”

  他一个一个地叫,却不显得轻浮,是很诚心地在问他的小名,不是逗他,叫得温涯有点耳朵热。

  温涯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小名,我是哥哥,家里最大的,没那么招人疼,大家都是直接叫名字的。你叫别的,我可能还不习惯。”

  牧野枕在他的腿上,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他,眼中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勾起嘴角,也笑着说:“那我想一个,你慢慢习惯。”

  温涯眉梢轻挑,“我不是幺幺吗?”

  小男孩子不禁撩,咳嗽了一声,打了个磕巴,“太,太随便了,配不上你……那上辈子呢?你有没有字号,或者那种江湖诨名——”

  温涯想了想,轻叹道:“想起来了,师兄师姐从前叫我阿沿,沿岸的沿。”

  也是沿阶草的沿。

  祝余便是沿阶草,灵山九峰首座,名字都是《山海经》中的奇花异草。温祝余命格不好,身世漂泊,幼年缺衣少食,险些夭折,先师便为他改名祝余,传说里食之不饥的仙草,也是盼他吉庆有余,岁岁安乐。师兄姐嫌祝余叫起来不顺口,便又取了小名叫做阿沿。

  后来他穿越顶替了原本的温祝余,连同他的记忆也一并继承,一度曾觉得自己便和夺舍的妖物无异,不该受着师兄师姐的关照。一次鼓起勇气说给师姐知道,他的师姐医修沙棠却问他,还记不记得幼时旧事,

  温涯说,记得师兄师姐带他去山里打果子,去山下放灯吃红豆元宵,他身弱,师姐总不让他多吃,一碗只给他四颗。

  沙棠站在药庐前袅袅的白烟中拈花而笑,只吐出八个字。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温涯忽然滚下泪来,至此方才恍然,此间没有另一个温祝余,他一直都是温祝余。

  是了,他也是被人宝贝过的小孩子,他的小名叫阿沿。只是后来,他愧对师门,孤身远走,便没有人再叫阿沿,那么多年,他便自己也忘了。

  牧野缓缓念了一遍,“阿沿。”

  温涯眼圈一红,笑着“嗯”了一声。

  牧野坐起身,稳稳地把他抱住,从后颈沿着脊椎轻轻抚了抚,又叫了一遍,“阿沿。”

  “上午时你不高兴,我不逼你,但你想说,随时可以说。谁说你不招人疼的,你不要信,你要信我说的——以后你就是我们家最招人疼的小孩儿。”

  *

  下午温涯回去酒店,明天正式开拍,总要把剧本好好再过一遍。

  他定下心来看剧本,一页一页看到三点多,看了眼手机,才发现前些天加上的拍广告片时认识的小导演给他发了新消息,“哥们儿,颤抖吧!你可能会成为近年来头一个卖出商业画稿的演员!”

  温涯回复:“?”

  “拍广告时画的那幅你帮我卖出去啦[捂脸]?”

  小导演过了一会儿回复:“我头铁把画用在了成片里,做了两套成片交过去看,金主爸爸看了也很喜欢。”

  “现在金主爸爸要买,想用在眼影盘外包装——简装的还用原来的牡丹,限量发售五千套精装,用你的《山渐青》,应该很快就会跟你联系。”

  温涯:!!!

  温涯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这也行?!我那幅画没有画完,只画了山,下面的松树怪石江水都还没画。”

  小导演回复了三个捂脸表情,“我估计他们也不太懂画,就是觉得蓝的、绿的,和眼影盘配色一样,画的又好,比牡丹看着大气。”

  温涯大笑,回复道:“太感谢了[抱拳],要不你把它用在正片,金主爸爸也看不到,不管最后拿了多少,咱们五五分成。”

  小导演又回复了三个捂脸,“你这人也太实在了,明明是你的画好。回头等你回北京,请我吃饭就行了。”

  过了没几分钟,手机果然弹出了新的好友申请,消息备注芝妆产品部。

  芝妆果然是国货大品牌,办事效率也高,很快,项目负责人便将画稿著作权转让的合同给他发了过来看,还向他交了底说价格可商量的余地是多少。温涯不是很懂,好在李乐的朋友是读法学的,一个宿舍的小男孩子一起帮他仔细看了一遍,跟他提了几个小的修改意见,而对面是诚心想买,便也作了让步,答应明天会把修改后的合同重新发了过来。

  温涯又看了一遍合同,虽然还没有收到转款,但是只看看数字,还是觉得心头沉郁一扫,不由感叹果然金钱才是第一驱动力,他就是再修一百年也免不了这个俗。

  李乐抓着手机感叹,“哥你要是不演戏了以后可以卖画为生,我来当经理人吧!”

  温涯给他发了两个红包,一个给他,一个给他的朋友,起身拍拍他的脑袋,好笑道:“天上偶尔掉馅饼,又不是天天掉馅饼,哪那么容易?”

  话音未落,手机这头便收到了新的消息提醒。

  温涯低头看了一眼,消息来自熊敏彤:“温涯,江湖救急。我找的笔替今天过不来,不能大家等他一个。你有空过来写几个毛笔字吗,明清宫苑,西区,你过来有大红包。”

  温涯:“……”虽然这钱他不能要,不过现在想要赚钱还真是挺容易的。

  熊敏彤一向都关照他,需要帮忙他自然责无旁贷,便回了条消息,带上李乐赶赴明清宫苑帮忙。

  这会儿天刚擦黑,上午横店下雨,天色也灰蒙蒙阴沉沉的,没想到到傍晚却放晴了,有粉色的霞光,意外地好看。

  熊敏彤的助理接他们过去,好笑地解释说:“彤姐这强迫症,先前找了一个笔替,说是字不行;又找了一个,又说是手要入镜,手太短粗了也不行,后来好不容易换到了一个合心意的,人赶不过来。我们只拍三天,时间是太赶了。”

  来到MV的片场后,只见虽然是在明清宫苑区,院子里却摆着自行车、藤椅,很有烟火气地晾着衣服,俨然是七八十年代的老北京四合院布景。

  熊敏彤扎了马尾,素颜,戴着黑框眼镜,依然漂亮,现在却更像个大姐头的样子,见他来了,便松了口气,把咖啡交给助理,走到他跟前微笑道:“这两天就没一件事顺心,还是你最靠谱。”

  她引着他过去,边走边说:“本来是想在北京找个四合院,现在北京的四合院你也知道,租用的成本高,业主又什么也不让动;找了这么两个孩子,脸蛋是漂亮,可话也听不懂,怎么教也不开窍,真的是脑壳疼——”

  温涯笑着安慰,“大导演,好事多磨,成片一定会很棒的。”

  他们走进屋内,只见两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孩子都穿着很有年代感的衬衫,坐在一旁,灯光组的工作人员正在老式的格子窗外调整打光,让室内的光线比较接近白天的状态。一个斯文清瘦的男人正和一个身量高大、络腮胡子的男人站在一起,正低声聊天,熊敏彤说:“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先生,这位是李五柳李导,你应该听说过。”

  温涯下意识点头,随即便认出来了,右边年长些的,便是导演李五柳,五柳先生的那个五柳,不是化名,就是他的本名。此人拍过许多电影,风格浪漫奇诡,商业电影和冲奖的文艺片都有经典之作,在国内的第六代导演中,当属成绩较为耀眼瞩目的,熊敏彤转战大荧幕的第一部 电影,就是李五柳的成名作。

  他问了好,只当这样的大导演人会很冷峻严肃,却没想到李五柳一见到他,便大笑着说:“你好,小老乡,我也听说过你。”

  口音有点重,一听就是辽宁出来的。

  不过,五柳先生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全东北人都是老乡,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第41章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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