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46

  所以他能全心全意地去爱。楚恪不知道是否有人可以在这种爱面前毫不动容。反正他不太行。他会害怕,会恼怒,会在威尔的描述里重新恢复对世界的敏感。

  “算起来,我们才认识十几天。”楚恪喃喃道。他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在我眼中,我已经认识您四年。”威尔说。

  四年。这个词,楚恪已经从威尔这里听到过许多次,他的态度从最初的抗拒,渐渐变为好奇,他甚至对自己的遗忘感到遗憾。楚恪问道:“那时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起案子?我都不记得了。”

  “一起过失杀人案。”威尔说,“发生在十五区南郊的那片向日葵田。”

  难怪他提起向日葵案的时候威尔说见过那块向日葵田。楚恪想。

  十五区南郊的向日葵田是个地标,离十五区的距离颇为暧昧,正好在重点辖区之外,渐渐便形成了一个地下交易市场。很多SYM-1型赛博格在那里低价出售自己的零件,换取内啡肽。那里的治安极差。楚恪有一段时间一直在经手向日葵田的案子。

  “你怎么会去那儿?”楚恪叹气道。“那里尽是些疯毒虫。”

  “我想去看向日葵。”威尔说,“那是我第一次看向日葵。”

  这句话让楚恪隐隐有了一些印象。威尔说的那起过失杀人案里,一个十四岁少年被一群SYM-1型赛博格纠缠,反击过程中失手杀死了一名赛博格,引起了一场暴乱。楚恪到现场时,费了好大工夫才把场面平静下来。

  “动手的那个小孩儿也是这么说的。一个俄罗斯裔小孩儿,跟你差不多大。”楚恪说。他看向金灿灿的夕阳。有时候,在那些他最多愁善感的时候,楚恪偶尔能理解那种对自然的渴望。但大部分时候,楚恪只想对他们破口大骂,让他们把脑子里的水倒干净,不要总往危险的地方去。他捞起威尔的脑袋晃了晃:“好孩子不要去危险的地方。”

  威尔的声音染上笑意:“您当时也说过这句话。”

  “说明这个道理亘古不变,”楚恪说,“那些毒虫发起疯来,能把自己卖得只剩一颗脑袋。他们什么干不出来?”

  “我知道,我看见了。”威尔安静地说。

  “你还有很多没有看见。”楚恪靠在船舷上,仰头看天,灿烂的夕阳像一片虚幻的向日葵田,“向日葵田每天都会发生暴力事件。就在你那起案子前一个星期,有个只剩上半身的赛博格把另一个只剩脑袋的赛博格的头打破了,想要把他吸进去的内啡肽嗦出来。我到的时候后一个赛博格的脑子已经流了一地。谁都不该去那种地方。”

  “但您仍然去了。”威尔说,“您救下了那位少年,还有我。”

  “因为有我去,所以你们不必去。”楚恪说,“你们该好好的。”

  “‘向日葵田的守望者’。”威尔说。

  这个久违的绰号让楚恪笑了起来:“你在哪儿听到的?警署里?那一阵儿我的确经常接向日葵田的案子。”

  “后来呢?”

  “后来因为我结案太慢,被调剂去别的组了。”楚恪说。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向日葵田的案子,多半是些结了也没有什么影响的简单纠纷。动机和过程同样简单。之前那个剩上半身的赛博格,我把他带回警局,问他为什么干这种事。他说因为他爽一把,从成为赛博格之后,他再也没有爽过了。我听赵艾可说起那个实验时,就在想这些向日葵田的毒虫。”

  “您认为他们都来自那个实验吗?”

  “未必,”楚恪说,“SYM-1型默认配件没有**官,没有**,没有泪腺,没有消化道,连味蕾都没有。没钱做升级改造的SYM-1型赛博格,哪怕不在赵艾可说的那个实验组里,也会有人想去试试那些刺激。说到底,人都是脑的奴隶,被神经递质所操纵。”

  “您不相信有高于大脑的精神存在吗?”

  “我不知道,如果有,为什么赛博格移植还需要把脑留在机械壳子里?”楚恪说,他轻轻一拍威尔的脸颊,“听起来你相信。也许那就是你能在这个机械匣子里保持积极的原因。”

  “我相信。”威尔说,“与您相处带来的慰藉高于多巴胺或内啡肽。”

  “肉麻。”楚恪咕哝道。只有威尔能把这么肉麻的话说得好像宇宙真理。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西边的天空还剩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红紫色余晖。破冰船平稳行驶在海面上,甲板的冷光灯照亮了楚恪的侧脸。夜里的海风冷得刺骨,楚恪记得威尔抱怨过防冻液都会结冰,于是把威尔的脑袋抱起来,裹紧了外套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他们应该开发些新的防冻液。”楚恪说,“人是温血动物,不能成了赛博格就变冷血了。”

  威尔笑了起来:“严格来讲,赛博格没有血。”

  “我知道。”楚恪说。他记得《赛博格基础:原理与结构》里写了,赛博格机身不用说,脑袋里也只有组织液。没有血液,不靠它供氧。他说:“时移世易。”

  “您不喜欢变化。”威尔说。

  楚恪轻哼一声:“对,我就是食古不化,不肯拥抱新科技。”

  “并非如此,”威尔温柔道,“您是这样一种人:一旦接受,便要把那些都拢入怀抱,收在羽翼之中。当您怀抱里的东西太多了,您就再也没有空余去拥抱新的事物。”

  楚恪顺着他的话想象起来。人们都有弱点,而这是楚恪的弱点之一:他讨厌超出他控制能力和预料范围的事物。威尔说得好像他是一头卧在自己的珠宝之上的巨龙,冷眼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外来者修建城池、生息繁衍。而威尔,原本他是外来者中的一员,现在,楚恪已经皱着眉头把威尔拢在了翅膀里面。

  事实也是如此,威尔的脑袋被他搂在了大衣里。楚恪掖紧了衣领,用体温防止威尔结冰。

  “你好像很擅长这些,”楚恪说,“新科技,新技术。你跟安东很谈得来。”

  “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新生之人。”威尔说。

  赛博格,新生之人。楚恪咀嚼着这个词,觉得很生动:“的确。从第一例赛博格移植手术到现在,只用了七年。‘新生之人’,科技发展如此迅速。”

  “您似乎对此有所疑虑。”威尔说。

  “太快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适应。”楚恪说。赛博格技术开拓了一片崭新的领域,也带来了对治安和社会稳定性的挑战——赛博格暴力事件,赛博格****,赛博格性产业。楚恪是个探员,他对这三者熟悉无比。

  “这不是因为他们是赛博格才发生,”威尔说,“会犯罪的人总是会犯罪,跟是否身为赛博格无关。”

  “是否犯罪大概是无关吧,但后果就有关了。普通人跟赛博格的暴力事件里,普通人的死亡率远高于其他情况。”楚恪说,他停顿片刻,“你是不是想说所有人都成为赛博格之后就没有这种问题了?”

  威尔应了一声。

  “并非如此。”楚恪说,“所有人都是普通人的时候,你的身体状况,大部分来自于运气,小部分来自于锻炼。而对于赛博格而言,一切都来自于金钱。人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是由于共通的需求,但SYM-1型赛博格和最顶层的赛博格的性能差异如此之大,几乎不是同一种生物。”

  阶级固化与资源分配,这是一个早在战前、甚至早在更久远的年代,就不断被提起的课题。社会阶级更高的人拥有更多的资源,他们当然也更有能力接受教育、获得医疗,但智力与体质本身是随机的,这是一种天然的均衡。赛博格机体降低了人类作为生物天生的不确定性,社会的流动性从一颗果冻变为了一座混凝土雕塑。高端机体的赛博格就是计算能力更强,更坚固,更无惧威胁。那个把***移植到手指上的家伙可以时时刻刻在爽,而SYM-1型赛博格甚至没有基础的感知单元。

  这种区分之下,SYM-1型赛博格,不论是像安东那样试图融入秩序之中,或者像流浪者那样试图逃离秩序之外,又或是像向日葵田的毒虫们寄生在秩序边缘,他们都如同面粉厂里的浮尘,随时可能被引燃,将一切炸得粉身碎骨。

  “所以我心存忌惮。”楚恪说。

  他不确定威尔能不能听懂他的意思。刨去缠绵病榻的那几年和困在劳动调遣局的服役期,威尔只是个未曾踏入社会的学生。但威尔一直以来表现出一种与年龄和身份脱节的超然,楚恪感觉他会明白。或许他比楚恪更明白。

  “您有理由忌惮,但我感觉,似乎不仅如此。”威尔说,“您并非全然反对赛博格移植技术。您是‘向日葵田的守望者’,您同样心存希望。”

  “我当然心存希望。”楚恪说,“我怎么会反对赛博格移植技术?它救了你们,救了你。我希望这些问题都会随着科技进步而解决。”

  威尔沉默片刻,轻声道:“能成为您对赛博格移植技术改观的一个理由,我深感荣幸。”

  “……我没那么说。”楚恪嘴硬。

  “您没有。”威尔柔和地同意道。

  他有,楚恪叹了口气,有些懊恼。他就是那么说的。海风太冷,他的舌头比他的脑子动得快,一不小心把真心话漏了出来。

  好在威尔没有乘胜追击的打算,他没有念诗,楚恪也保持沉默。唯有海浪规律地拍在破冰船的船舷。

  楚恪侧头看向海面。他们此刻正在鄂霍茨克海上,目之所及,只有深沉的海面,别无它物。那三个赛博格所在的渔船早早被他们甩在了身后,赵艾可也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天地间仅仅有这一片海,海上仅仅有这一艘破冰船。冷光灯照亮着甲板一隅,仿佛这就是世界的全貌:只有他,和威尔,还有无休无止的海浪。

  “你有话要告诉我吗?”楚恪忽然问道。

  威尔一怔:“什么?”

  “没什么。”楚恪说,“回去了。”

  海风吹得他骨头里都渗着寒意。楚恪撑着甲板站起身,感觉浑身关节吱呀作响。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抱着威尔的头颅向舰桥走去。

第26章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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