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06

  在每天都面对鲜血的那些日子里,唯独这句话成了婉儿的梦魇。她知道不仅是韦团儿,在这个国度的许多地方,都有像韦团儿这样的人怀着告密的心思,他们在黑暗中窥探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只为走上这条捷径,逐从前不可能得的利益。

  “韦团儿,我在内文学馆就已经救过你一次了。”婉儿冷冷的一声止住她的妄想,“不惜命的人,谁也救不了他。”

  得到这句回绝,韦团儿颓然心里一片死灰,她看见婉儿不理会地走了,被风带起来的裙裾拂过诏狱凹凸不平的地面,死亡的恐惧与长久的嫉恨如熊熊烈火般燃烧。

  “上官婉儿!你忘记灭族之仇,为仇人效力,助纣为虐,不得好死!”韦团儿激烈地挣扎起来,在婉儿身后破口大骂,“上官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人!西台侍郎死也不能瞑目!你顶着上官这个姓就不心痛吗?你不配!上官婉儿!你不得好死,不得好……”

  声音断在这里,来俊臣慌忙让众人堵住了韦团儿的嘴。

  不得好死吗?婉儿不禁冷笑,跟着这样一位亘古未有的女皇帝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哪还能奢望一个好死?惜命是为了能更好地做事,好死是一人一生的事,以命成全心中大道,才是千秋万代的功业。

  万象神宫结束了开放,禁军和宦官们正在协力做着检查和维护,为下一次盛大的典礼做准备。婉儿要回武成殿去,绕过明堂,却不成想迎面碰上出宫去的太平。

  不知要亲切地叫她太平好还是恭敬称公主好,变得沉默寡言的太平身上弥漫着一股戾气,想想那天她拼死把太平拦在武成殿外,婉儿愈发尴尬于不期的重逢。

  对峙良久,还是太平主动喊了一声:“上官才人安好。”

  婉儿一愣,忙答礼:“太平公主安好。”

  “才人如今掌机要中枢,圣人安心放权,也终于有时间享后宫之乐了。”太平阴阳怪气地说着,“圣人在宫中设奉宸府,我也不料献上去的那两个张郎君这样称圣人的意,竟然一夜之间成了一殿之主。”

  婉儿脸色微变。自香山寺一见,武皇的确对太平献上来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表现出非凡的宠爱,世人皆道薛怀义是男宠,也以白马寺住持来掩盖身份,不曾住在宫中,二张却一进宫就被留在宫里,还特意成立了奉宸府,让张易之有了奉宸令的名位。

  这是太平改嫁以来第一次向母亲献宝,别人不知道,婉儿却明白,武皇表现出的厚爱,是对太平的厚爱。

  武皇的苦心太平不明白,在她面前这样说话,还有意要把她也拉下水。婉儿惆怅地问:“公主,您真的准备要与圣人对抗到底了吗?”

  “我的阿娘,是最会蛊惑人心的人,多少人着了她的迷,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多少人都以为自己是信臣,却无非是被利用的棋子,扭头就被清洗,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她的寡恩。”太平挑起唇角,靠近上来,贴在婉儿的耳边轻声说,“婉儿,你就看着吧,看看究竟是我看错了她,还是你看错了她。”

  婉儿身躯微颤,太平快步离开,偌大的万象神宫广场上只有检修宫殿的人们跑来跑去,婉儿站在原地抬头一望,重檐高塔,望不见最顶端的那个金凤凰。

  凡人抬头不见,凤凰却睥睨众生,把每个人都捉摸得清清楚楚。

  还不够,她的雄心还远不止于此,婉儿瞥见万象神宫掩映着的后面,比它起得更高的楼阁。武皇已经给它赐名为天堂,只待建成,就将超越三百尺的明堂,成为大周第一高楼。里面供奉的是巨大的佛像,佛像大成这样,早已失去了供奉的初衷,就像“花须连夜发”的号令一样,她要下旨令神佛为她的帝国服务。

  这个女人在征服人间后,还准备征伐神的国度。

  拥有永不枯竭的追求,这种人会昏庸吗?

  婉儿不信武皇在空无一人的万象神宫里跟她坦白的心迹,仅仅是收买人心。

  若真是棋子,武皇何必这样在意她的心?

  抬头望久了,眼里有些发涩,婉儿加紧了回武成殿的步伐。

  “陛下!您在宫里建奉宸府是什么意思?”婉儿站在门口,看见薛怀义提着禅杖进去,一身咄咄逼人,竟然质问起武皇来,“张易之和张昌宗不过是两个什么都不会的伶人,有什么资格做奉宸令!”

  武皇批着奏疏,看上去心情也不大好,不是很想理会他,只冷淡地问:“怀义,你不是该去监修天堂吗?”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薛怀义却浑然不顾,逼近两步走到阶梯下面,把禅杖往地上一杵,蛮横地说:“对啊!陛下还记得让臣监修天堂!臣有哪里对不起陛下,《大云经》是臣给陛下翻到的,‘一片火两片火’的童谣也是臣照陛下的意思去散布的,万象神宫是臣修的,天堂也会是臣的功劳!臣跟了陛下六年,有哪一件办得不顺陛下的心?现在陛下要臣屈居那两个新来的白面小生之下,这不公平!”

  他说到“一片火两片火”的时候,婉儿就已经吓得进去上手拉他了,却拉不动孔武有力的薛怀义,不知所措地看着武皇的脸色越来越坏。

  但总算还是能忍得住,武皇勉强笑了笑,宽慰他道:“奉宸府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的机构,跟你主持白马寺有什么两样?你非要这么计较做什么?”

  “陛下骗谁呢?”薛怀义也笑起来,“现如今谁都知道奉宸府会成为陛下的后宫,张易之屁股都要翘上天了,陛下把我扔到那佛门清净之地去,却把他二人养在深宫,陛下是什么意思!”

  “薛怀义!”武皇忍不住了,把笔一扔,瞪着薛怀义,“你就是这么跟朕说话的吗?”

  武皇的强硬反倒加速了矛盾的激化,薛怀义成了狞笑,越说越过分:“是啊,现在你是‘朕’了,我怎么就不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呢?你是怎么坐上这位置的,也怕别人知道吧?过往功臣难以善终,恐怕都是这个道理……”

  “薛师!”婉儿不能不叫住他了,“陛下登基是众望所归,怎么可以说成是阴谋篡位?朝臣共请,人人皆是功臣,居功自傲恃宠而骄,怎么说成是陛下的错?”

  “人人皆是功臣?上官才人好仁义啊!”薛怀义扭头盯着婉儿,“你要不是上官仪的孙女,把你留在身边就能安抚人心,她怎么会这样亲近你?你就看着吧,看她怎么一个个削除为她立功的人,看那些无才又无德的新人骑在你的头上,先把周兴流放出去,再让我说不出话,下一个就是你了!”

  “禁军在哪里!把他给我架出去!”武皇用力拍着几案,催促门外的士兵进来扛人,死盯着被薛怀义讥讽了一顿的婉儿,颤动的瞳孔里似乎有掩不住的惶恐。

  “陛下!”婉儿回过神来,忙冲上去揽住被气得发晕的武皇,抚着背顺气。

  “婉儿……”武皇顺手握住婉儿的手,想问什么却问不出来。

  “陛下不必在意他的话。”婉儿心领神会,心疼地看着表面风光却无比艰难的武皇,终于明白了她说的“孤君”是什么意思,她从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她的亲人、她的功臣,背叛与杀戮常在,所有的笑脸背后都会是暗藏的杀机。

  她也是个凡人,却这样孤独地活着,舔舐亲人的血,踩着功臣的骨殖,向着地狱而生。

  “婉儿知道,陛下抬举张易之和张昌宗,是想要太平回心转意。陛下也绝不是刻薄寡恩的人,周兴是咎由自取,薛怀义是恃宠而骄,而婉儿……”婉儿顿了顿,面向武皇,许诺异常坚定,“婉儿绝不背叛陛下,只要陛下愿意,婉儿可以随时为陛下献上性命。”

  “婉儿……”武皇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有婉儿在身边,这条路再难,好像也都能走下去了。”

第六十章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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