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115

  武承嗣被说动,急敛衣坐下请教:“怎么说?”

  来俊臣笑道:“有人参与朝廷选官,这个人是谁?魏王的嫌疑难以撇清,不如再拉几个人进来,把太平公主拉进来,把皇嗣也拉进来,左右圣人不过只能在武家人和李家人中间择一位储君,两家都相安无事,和两家都忤逆圣意,对于圣人如何抉择储君并没有什么影响。她总不能把你们都杀了,难道还准备自己活个千秋万代吗……”

  “放肆!”来俊臣的笑僵在脸上,密室的门被从外面打开,武承嗣一个哆嗦回望过去,与狄仁杰和上官婉儿站在一起的武皇脸上,阴云密布。

  “陛下!”

  “姑母!”

  武皇突然出现在门口,武承嗣与来俊臣都始料未及,武承嗣忙膝行而前,跪伏在武皇脚下不敢抬头。

  门虽然打开,武皇却伫立在门口不敢走进去,仿佛不迈入这个门槛,她就依然是在紧闭着的门外不知道这一密谋的皇帝。被她一再宽容,一再期盼能开悟的武家人,终于还是化为一柄利刃,从背后刺进她的心脏里来。武皇高挑的身躯晃了晃,身后的婉儿反射性地伸手搀住,就像明堂坍塌的那天一样,她把暴怒深深忍在心底,绝不允许情绪的决堤。

  “陛下……”婉儿轻声唤她,再强的忍耐力,婉儿也能感觉到搀着的这副身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武皇努力地克制,定定地望着这间昏暗的密室,绝不低头看武承嗣一眼。见惯杀伐的一双眼却被黑漆漆的密室刺痛,如果再年轻二十岁,她绝不会对亲人手软。什么骨肉至亲?在她需要骨肉至亲来接手江山时,却只等来了骨肉至亲的背叛!

  武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被婉儿扶住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弥漫着血腥味的诏狱里在等她说出口一句“杀”,却终于没能等到。

  “陛下!”

  “陛下!”

  “召太医来!召太医来!”

  跟随武皇二十年,婉儿从未见过她这样不设防的模样。

  印象中,这个要强的女人是从没有病过的,反倒是婉儿,要以身护公文染上风寒,要纠结于家世突然晕厥,那时的天后,说着理智到冷漠的话,却派人悉心照料她。

  虽然身份迥然不同,但她和太平一样,是在武皇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

  正因如此,她们习惯了武皇的庇护,也习惯认为这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倒下,对面换了一波又一波的敌人,她却永远屹立。

  她永远屹立,像天堂里的大佛一样,屹立在这个帝国,像一个不灭的神。

  不,她怎么可能是一个神!她曾在未修成的万象神宫里那样骄傲地说,她绝不厌弃一个女人的身份,她计划好她的千秋万代,却唯独没有对寿命的贪恋。

  “陛下……”婉儿守在榻边,见武皇幽幽转醒,忙要招呼太医进来。

  “不必了。”武皇的声音有些沙哑,抬手制止了婉儿,“没什么大碍。”

  见她要坐起来,婉儿忙伸手去扶,垒起两个靠枕,这个手握重权的红颜宰相,在武皇的面前,仍如一个刚入宫的小宫女一般殷勤。

  坐起来胸中淤气更舒坦了些,武皇看看晃着些人影的殿外,问:“承嗣在外面吗?”

  “魏王回府去了。”婉儿回禀道,“魏王说,把陛下气成这样,是他不孝,要回府去绝食面壁。”

  “绝食面壁?”武皇轻蔑一笑,一口断定,“他到绝路上了,还想逼我。”

  婉儿不语,直觉告诉她不该插手到由武皇一手操控的夺嫡的事上来。

  “你这些天在武成殿辛苦了。”武皇忽然看向婉儿,虽是嘉勉的话,平静的眼里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前些日子六郎提议,要编一本三教及诗文集成,我以为盛世本该有传世之荟萃,本朝拔擢的学士也已有备,单缺一个主持修书的人。你把武成殿的事务交割一下,就去弘文馆主持修书吧。”

  婉儿愕然,却见武皇无可辩驳地盯着她,才满腹疑云地低头认了:“是。”

  见她答应了,武皇便不再多说,吩咐道:“下去吧,请狄国老进来。”

  随着武皇的转醒,外面候着的臣子也都各归其位了,人群散去,狄仁杰进来,被安顿在武皇榻边的席上,宫人们领了武皇的命,偌大的宫殿里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武皇倚着枕头,觑着正襟危坐的狄仁杰,先安抚他道:“国老在彭泽,委屈了。”

  “陛下能知臣意,庇佑于诏狱,是臣之幸。”狄仁杰规规矩矩地回答。

  “我在朝上沉浮近五十年,以为朝臣都不可信,不信世上真有君子,只有图一时之利与你合作的人。于是有人今日为宰执,明日为囚徒,常伴我身边的,唯有婉儿一人而已。”提起婉儿,武皇叹道,“我曾说我是个孤君,她是个孤臣,正好是同行的人。她没有桃李姻亲的牵挂,至今也只是个才人,我放心把权力给她,是知道她离了我,不可能拉起颠覆朝廷的势力来。”

  狄仁杰却道:“无论陛下是何用意,才人在武成殿主持议政,决断能服三省宰相,已然是不世出的贤良了。”

  武皇点头:“以往有什么事不决,问一问婉儿总没错,但唯独这件事不可以。平时你们都在武成殿共议,好像是同一个宰相班子里的人,然而她是内官,代表的是朕;国老是首相,代表的是群臣。”

  狄仁杰知道武皇召他是要问什么,低头坦白忠心:“愿为陛下分忧。”

  “大周建国八年多了,我知道你们在急什么,我又何尝不想早日建储,可我躲在幕后考察许久,竟没有称意的人选。”既得忠心,武皇也便不再绕着弯子说话,“承嗣说,神不欲歆类,氏不祀非族,武家的天下不能让给外姓,我深以为然,可惜承嗣悖逆,为成其势无所不用其极,不知吏治是国家血脉,不可以做一国之主。武三思心思太重,承嗣倒行逆施的时候他作为兄弟没有阻拦,承嗣与武懿宗勾结告皇嗣的状,他倒是小聪明,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他是看中承嗣不一定能成事,想要等候时机,以便在争斗中左右逢源,其以利相喻收买人心的本事令人担忧,亦非王者之风。我留皇嗣在东宫,他本就淡泊,又被我杀怕了,不敢出来争,我要立姓李的做太子,已成势的武家人不会罢休,皇嗣退心太重,一旦难以制衡,只怕招来混战。国老说,我是传子还是传侄?”

  狄仁杰仔细聆听完,径直一问:“臣斗胆问陛下,儿子和侄子,究竟谁更亲?”

  武皇不答,暗自思忖。

  狄仁杰便又问:“臣斗胆再问陛下,陛下究竟要选择一位怎样的人君?”

  武皇又不答,默然良久。

  狄仁杰笑道:“陛下的儿子身上才跟陛下流着同样的血,古来只听说有祭祀父母的,没听说过有把姑母搬进太庙里的。陛下开创宏图伟业,无非是想找个人继承下去,能秉承陛下之意的,难道不正该是最亲近的儿子吗?”

  “陛下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却不愿说出来,唯是怕武家的江山易了姓。大周基业,仰赖大唐三代累积,天皇大帝把江山托付给陛下,陛下是李家的儿媳,姓武姓李,事本一体,况且陛下早已赐皇嗣姓武,哪里还有什么武家人李家人的区别?”狄仁杰见武皇微微动容,便接着说下去,“魏王所为,令三省惊愕,专擅选官,以利为亲,将来只怕不能守土,彼时太庙倾覆,陛下还求什么江山永固?陛下怕皇嗣顶不住压力要退,陛下忘记还有个皇子在外吗?”

  忽然提起,武皇一怔:“国老是说……显儿?”

  “庐陵王自被废以来,在房州如履薄冰,已得匡正其失。陛下先为苍生废之,又为社稷立之,父母之教子如此,当为天下颂。岂不闻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三年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

  武皇轻笑:“说到庐陵王身上,国老怎么不劝我立太平公主?”

  狄仁杰也笑道:“公主性贵,陛下要是想立公主,早就不会以武家儿媳的身份让她入新朝。”

  “子侄之辈,有怨我者,有附我者。他们无一不以为我是他们夺位之路上的障碍,却不知道传递江山务求稳妥,还未登大位就匆忙打起先君的主意。婉儿是我一手养大,隔着血海深仇也知我意,唯独与我血脉相通的孩子们,竟然没有一个能知我心,以为靠小人阴谋就能蒙蔽,不思为君者当怀坦荡之心,若是有谁能与台阁共主,能真正替我分忧,我又何当忧心如此?”武皇收起了笑意,最后问,“我欲择贤而立,竟不可得。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国老以为,人君将如何,人臣将如何,社稷将如何?”

  狄仁杰跪答:“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虽无贤君,有德者可居,社稷托于台阁,只要君王无乱命,三省皆陛下之信臣,可辅成王,以待雄主君临。”

  空落落的寝殿里有关社稷的谏言久久回荡,武皇仰天只作一叹,疲惫地瞑目,挥手让狄仁杰下去了。

第六十五章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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