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143

  “还有吐蕃人!会州和原州就在他们的边境之上,既与大唐结为甥舅之国,突厥人这样猖狂,为什么拒绝派兵相助!”韦后将吐蕃送来的国书往地上一扔,“兵部修书求援,他们竟敢下国书来请求和亲!要我们送公主过去才肯发兵?他们是忘记了五年前是怎么被大唐打得不敢越界的吗?如今竟敢趁人之危,犯我天颜!大唐一定要发兵,一定要打过去!”

  韦后独自在阶陛上振振有词,坐在主位上的李显却是一言不发,身为兵部尚书的宗楚客掂量着兵部的家底,也不敢出声附和韦后的豪言壮语。韦后扫视一眼不敢与自己争锋的群臣,忽然意识到有人没有来:“上官婉儿呢?圣人命她主持朝政,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来上朝!”

  “昭容……昭容她去户部查账了……”有官员小声回禀。

  “都什么时候了,还去户部查什么账!”韦后用愤怒来掩盖自己面对战事的不知所措,不容李显说一句话,她便直接用手指着外面,传令道,“翊卫在哪里!让上官婉儿回来议政!”

  其实从接到被敷衍送回的军报起,婉儿就立刻动身去了户部,那一夜长安城里为了安乐公主的婚事狂欢了一宿,户部却挑灯夜战,把算筹摆了一宿。有了吏部越权行事的前车之鉴,婉儿也不敢相信户部报上来的钱粮名目,拣择与战事相关的几个仓库,实地查验一番,再将数据一核算,果然在户部充盈的账目下,实际的仓储早已被蚕食得不堪入目。

  从户部度支的名目相当繁多,包括安乐的大婚、婚前置办的宅子、梁王私宅的修缮、皇后别苑的建筑,乃至宫中禁苑饲养珍禽的开支,尚膳局为满足公主宴饮苛刻需求的鲜品……最近的一例,竟然是为上官昭容置办宅第,没有写皇后的授意,也没有婉儿的签名,户部理应拦着的事情,全都由皇后力荐的户部尚书杨再思亲自操刀办理,这些本应由皇帝内帑出资的项目,全都由国家和民众买了单。

  比这更加糟糕的是,那天不许婉儿过问的三百名县官只是冰山一隅,这些食民禄的“硕鼠”在短短一年间已经遍布,他们兼并前朝力推政策发给百姓的受田,成为一方地主,百姓要向朝廷和地方官交两份税,甚至朝廷该收的赋税收不上来,大宗的钱粮反而落入了地方官的口袋里。朝廷第一年的财政就是赤字,前朝积累下来的钱粮像被投入了无底洞,急速地消减下去。

  婉儿刚刚还朝时,在六部中就尤其注意吏部、户部和兵部,如今越发确定,这样的骇事,是由吏部开始的大腐败。武皇最讨厌拔擢官员先看门第,不仅是武皇踩着门阀上位所致,更表现出武皇集权的决心。官员一旦把门第看得比皇帝重要,就会各为其主,陷入无穷无尽的党争,武皇扩大科举、开创殿试,其实都是基于这样的目的,她一生都在努力打破门阀,却在宾天后仅仅一年,就被她的儿子把门阀的案翻了过来。只不过如今的新门阀既不是魏晋以来的世家大族,又不是功臣新贵,而是欲望永不能平的皇后,和地位尴尬唯有发展势力才能自保安全的梁王。

  吏部选官一旦出了问题,这些不学无术只会谄媚上司的下臣,不知忠君为何物,不知报国有何门,更不知体恤下民,不明白县官是国之根基。于是户部的亏空便理所当然,这些官员只知道自己对出身门第的责任,不知道自己对国家的责任。地方官为自己敛财,分得应纳赋税的一部分去“孝敬”门第;中央官也为自己敛财,分得户部大仓的一部分去“孝敬”门第。钱粮落入门第手里,用以修建豪宅和运输山珍海味,奢侈的生活怎么可能有尽头?于是钱粮源源不断地注入这些不必要的消耗品里,朝廷的仓库越掏越空。

  户部的仓空了,由国家养起来的军队就断绝了粮饷来源。边关屯田,士兵拿的是朝廷和屯田的双份粮禄,朝廷把粮饷克扣下来,士兵就只能自食其力,本就有被朝廷抛弃的无力感,有名望的将军坐镇时,尚可稳定军心,一旦将军无过被调走,军心就更加容易动摇。士兵的钱粮没有保障,将军里又混杂着靠门第晋升的庸人,这些人占据了军功升职的位置,士兵作战便毫无动力。在这样的军政大势下,婉儿荐张仁亶回去领兵已经是冒险之举,偏偏连这样的建议也不被允许,横遭了韦后的猜忌,用稳不住军心的沙吒忠义,其实沙吒忠义又何尝不是冤屈?

  用人不当,就会盘剥本属于国家的经济利益,国家没有经济支撑,战争就必然失败。其实在这三类事务中,但凡有一部的尚书看得清,但凡有一个监察御史能直言,冒死进谏一番,或是对立操作一阵,都不会使鸣沙的战事迅速败绩。可偏偏吏部尚书韦巨源和户部尚书杨再思都是韦后的门第,兵部尚书宗楚客是武三思的门第,三个重要的职位,都被门第之官占据,形成了这个败坏朝廷的闭环,导致了这场战争的失败。

  “昭容!皇后请昭容回去上朝!”忙忙碌碌的户部门口,跑来宣政殿的翊卫。

  账已查完,本就要回去议事了,婉儿放下账目,闭了闭眼消除用眼过度的模糊,起身跟着他去:“走吧。”

  庄严肃穆的宣政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位常秉军国大事的上官昭容身上,仿佛只要她一站上朝堂,再艰难的问题都有了解决的办法。

  吐蕃送来的国书被韦后扔在地上,没有人敢上去捡,于是婉儿进殿时便一眼看见,俯下身,轻轻把它拾了起来。

  “鸣沙之战败了。”见她也不说话,韦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没好气地出声提醒,“宗尚书向吐蕃求援,吐蕃人竟然送过来和亲的国书,昭容看看,怎么办吧。”

  婉儿仔细地把国书读完,从容不迫地说:“请张仁亶将军替换沙吒将军,阻击突厥骑兵。至于吐蕃,别无他法,和亲吧。”

  “和亲?”主位上的李显也坐不住了,瞪着婉儿声音颤抖,“你说和亲?”

  “上官昭容。”韦后变得严肃的一张脸旁,鬓角下隐隐滴下一滴汗来,“大唐从未有过被逼和亲的先例,太宗朝文成公主是大胜而和,彰显大唐宽容之德,如今既已结成甥舅之国,哪里有再次和亲的道理?况且一受威逼就妥协让步,你让圣人的脸面往哪里放?”

  知道问题严重了,话里就拉上“圣人的脸面”,方才越过圣人在朝堂上大吼大叫,毫不顾忌圣人脸面的却不知是何人。婉儿觉得好笑,挽手站立,问:“不答应和亲,难道殿下想要两方开战吗?”

  “不可以吗?”韦后死瞪着她,反问一声。

  “不可以。”婉儿认真地否决,“臣刚从户部回来,仓库里存储的钱粮为赈河北山东的灾都不够,更何况还亏空得厉害,呈与圣人的账目和自留的账目完全不一致,自留的账目里也还有许多没有记录的开支,前朝丰盈的仓库现如今是空的,朝廷没有钱粮供应大军,这是一不可。此前为了各项开支,户部截留了一部分发往边关的军费,朔方军在岗的士兵拿不到足额的饷金,只能自逐其力,于是重屯田而轻军备,没有训练的士兵与农民无二,突厥大军一至便即刻溃败,张仁亶将军有治军的名望,只可坐镇一方,若是两面开战,无兵无将,这是二不可。唐蕃虽为舅甥之国,然关系自来反反复复,如殿下所言,五年前还在相互作战,边境摩擦更是不在少数,吐蕃人本不可以置信,奈何已经有人贸然修书向其求助,那就是使吐蕃人明白了大唐正处于危难之中,借此机会敲诈一番,确也是他们的作风。会州和原州在三国交界之处,即便吐蕃不插手进来,稳住吐蕃人也是要摆在议程上的大事。吐蕃既已修国书示好,难保没有屯兵施压,鸣沙之战已损六万大军,强敌在前尚未消除,又要如何腾出手去对付吐蕃人?若使两国虎视眈眈,原州到京师可就只有一千三百里,扬鞭即至城下,陛下难道想在长安守坚城吗?这是三不可。京师亢旱,郊畿的疫病不知底细,河北的灾荒尚未平息,山东又报了牛疫,所谓‘民人以食为天’,灾荒漫漫不见息时,国朝若倾巢为战,仓库空空便没有底气,没有底气就会引发多方猜疑,万一民生不调,陛下难道想看到百姓揭竿而起吗?这是四不可。”

  这“四不可”一出,群臣哗然,李显愣愣地跌坐下去,大有亡国之感,韦后也不说话了,李显直愣愣地盯着婉儿,再次确认:“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臣荐张将军回去掌军,虽是一样的缺粮缺饷,没有必胜的信心,但毕竟张将军有威望,可以稳定军心,甚至如当年的平阳郡公一样吓退突厥,只要坚守两座州城,运粮布兵是中枢宰相的事,朝廷尚能有转圜之机。可是沙吒将军急于立功,竟然主动出战,损兵折将又陷落二城,其实是在前线自己丢掉了两座堡垒,又被吐蕃人探知了消息,插手进来,短短几日,境况已经完全不同了。”婉儿抬头望着阶上失魂落魄的李显,仰面视君本就是僭越,她的眼里甚至还带着些可怜,“现在不是思考身后骂名的时候,陛下如果不早作决断,大唐只怕是要亡在陛下的手上了。”

  李显虽然不理事,但这样的威胁对他来说还是管用的,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谁也不愿意做那样一个亡国之君。群臣都翘首期盼皇帝当场作一个决断,尽管心里都不愿意,但也都明白,如今的大唐没有第二个选择。

  意料之中的,李显颤抖着声音,扶着发疼的额头,极为疲惫地沉声说了一句:“那就……和亲吧。”

第八十二章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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