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151

  “我还比不上愍太子啊!”见隆基不敢答言,重俊只好兀自叹息,“愍太子是何等出身?嫡出的长子,高祖的赐名,魏文贞公的亲自教导,受满朝推爱。而我是宫人所生,如今皇后弄权,自然视我是眼中钉肉中刺,阿爷偏把我放上这个位置,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过往的重俊也知道自己这个地位尴尬,常常谨慎于言,如今被安乐逼到悬崖边了,只得在东宫谋划起大事来。看看被自己把闲杂人等都撵出去的东宫大殿,重俊发现,自己只有隆基和崇简信得过,再有一个,就是跟自己一样失意,原本在疆场上威风八面,如今只能来东宫守门的沙吒忠义。

  见气氛这样凝重,崇简觉得自己应该出来说些什么:“殿下,安乐公主是骄横惯了的人,说不定就是一时气话,殿下切不可当真。况且……殿下的伤是小伤,御医说过几日就会大好,跟愍太子无法疗愈的足疾,还是不可比拟……”

  “什么‘说不定’?她一旦真的去求了,你以为我那个糊涂阿爷不会答应她吗?”劝谏没有达到效果,重俊反而更气愤了,“她前日可以绊我的马,明日就能来东宫动我的人,她有阿爷撑腰可以为所欲为,阿爷有正眼看过我这个太子吗?那样与吐蕃国使会面的大场合,太子受辱,他都一句话不说,还把李裹儿拉到怀里去哄,谁都知道李裹儿早就是无名有实的皇太女了!”

  “殿下说得对!现在谋事,还有太子之名可以用,若是真等到圣人一纸诏令下来废了太子,那才是毫无转圜之机了!”沙吒忠义直声附和,一个失意的将军更能理解一个失意的太子,“圣人说鸣沙之战是末将败的,末将领了这个罪名,心里却始终不愿承认!皇后、梁王和安乐公主肆意卖官,会州和原州的刺史就是他们下放的斜封官,这些人毫无治理的头脑,却都极尽敛财之能事,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兼并原属于备边的屯田,甚至打军费的主意!末将虽为朔方军大总管,却无力制住他们,一谈就是皇后的门第、梁王的门人,趾高气扬,好不威风!二州原是边防壁垒,竟无余粮可食,大军若不出城决战,就得饿死在城里,其责在朝廷,任是神仙来也胜不了这一仗!”

  堂堂一个朔方军大总管,吃了败仗后被贬到东宫做宿卫,沙吒忠义满腹委屈,终于能借此机会,畅快地把心里话说出来。

  隆基和崇简都不说话了,重俊更加深以为然,上前拍拍沙吒忠义的肩,道:“我知沙吒将军是常胜的,鸣沙大败一定有缘故,既是朝廷有奸佞在作乱,不如趁此机会,连奸佞一并除去!”

  “若是如此,为大唐计,末将誓死追随太子殿下!”沙吒忠义跪了下去,用跪皇帝的礼节拜太子。

  重俊点点头,思忖着踱起步来:“依沙吒将军之说,诛杀奸佞,头一个就是皇后,梁王也脱不了干系,应先杀他二人,再杀安乐公主,最后逼阿爷退位。”

  沙吒忠义却摇了摇头:“殿下,你忘记还有一个奸佞了。”

  “谁?”

  “上官昭容。”

  听见他提起上官婉儿,崇简忙要上前说话,却被隆基眼疾手快地拦住,冲他摇摇头,示意此时不宜插话。

  正是一腔热血的重俊和沙吒忠义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微妙变化,沙吒忠义便接着说:“突厥寇我的军报,是一早就递给朝廷的,兵部直呈,直接给主持朝政的上官昭容看,昭容竟然没有回复,以致军心涣散,贻误军情。再有,上官昭容接受皇后赐予的豪宅,古来没有后妃在宫外开府的,她那么熟知典籍制度的一个人,不可能不明白,这就说明她跟皇后一样,在朝上立虚名,实是个爱慕虚荣的佞人。如此,不察边情,不知败绩之因在哪里就把我撤回来,急匆匆让张仁亶去带兵,恐怕是培植自己的党羽。听说上官昭容府常是门庭若市,来拜会的人只要给三十万钱,不论才学如何,品性如何,皆可以直接获得皇帝的敕书做官,甚至一次批下三百多名斜封县官,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她所行的,已然是与皇后一样的乱政了!上官昭容绝非善类,仆听李多祚将军言,此先上官昭容逼死相王妃,还有临淄郡王的母亲,唯恐李氏当政,因此受戮,自然不肯归心皇室。况且殿下细想,朝廷既然是上官昭容主持朝政,皇后和梁王要倒行逆施,如果没有昭容的支持,又怎能做大到如此程度?上官婉儿摆明了就是跟韦氏一党的!”

  “对!她们是一党的!”沙吒忠义说的每一件事都是重俊亲眼看到发生过的,重俊咬牙切齿,回身取下座边的剑,拔剑而出,“正朝纲,除奸佞,天命在我!”

  “天命自然在殿下!”沙吒忠义又拜,道,“末将素与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友善,李将军那样的从龙之功,却受韦氏排挤,不得入相,与他同时起事的桓彦范将军,甚至被韦氏虐杀。据末将所知,李将军也是心怀忧忿,早就想要随太子起事了。”

  “好!王者之师已备,怕他什么魑魅魍魉!”重俊更加志在必得了,一腔少年热血从未如此翻腾,左右走了几步,激动得找不准位置,最终颤抖着手把剑一插,刺穿柔软的地毯,“明日梁王要在府内开寿宴,皇后和安乐公主一定会去庆贺,到时一并锄奸,再入上官昭容府,最后回宫,请圣人退位!”

  “殿下英明!”沙吒忠义附和。

  扫视一眼依然沉默的隆基和崇简,重俊抬剑指向他二人,道:“今夜三郎和崇简就不必回去了,留在东宫,明日随我清君侧。”

  崇简还愣着,隆基立刻拉了他便拜,应道:“谨遵殿下钧旨。”

  这一夜的东宫极不寻常,惴惴不安的气氛在宫内弥漫,月亮被乌云蒙住,幽微的光亮照不进小屋里来,屋内铁锁脆响了几声,薛崇简倚着门坐下,叹道:“都锁上了。”

  “他怕我们出去泄密,所以不让我们走。”李隆基坐在小屋的另一边,皱着眉思虑,“太子这是想把我们俩都拉进去,届时你我二人跟他一起在长安街市上招摇,一旦沾了梁王府的血,就洗刷不清了。你我二人都是明晃晃的逆贼,阿爷必须得跟着他起事,姑母也不可能舍弃你。”

  崇简一听就急了,匆忙奔过去:“我是要劝他的,你都不让我说话!”

  隆基推开崇简,心里也是一阵烦躁:“劝不住的,只是太子一个人还能劝,沙吒忠义进来一搅和,他俩脾性相投,还有别人什么事?”

  “你一句话都不说,哪里知道能不能劝住?”崇简看不惯他这闷葫芦的模样,想起沙吒忠义说的那些话,凝望着隆基的背影,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沙吒忠义说要杀了上官姨母,一定是你恨姨母逼死了你的阿娘,借他的手杀人!”

  听他提起母亲,隆基黑暗中的背影颤了颤,闷声说了句:“你不要乱讲。”

  “李三郎,我没有想到你是为了私仇不顾大局的人!”他这样说,更加坐实了崇简的猜测,崇简朝他走去,憋屈的心里燃起怒火,“太子毫无准备的叛乱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天亮之前你我二人若是出不去那就是死路一条!连累你的阿爷,还有我的阿娘,这些你都不顾的吗?”

  隆基不想理他,兀自跑去刚刚被崇简研究了一通的门前,隔着门缝观察起外面的情况来。

  “三郎,我真是看错你了!”崇简以为他是心虚,对多年挚友的失望形于颜色,“太极殿是什么虎踞龙盘的地方?我在那里戍卫过,知道姨母为了周寰于皇后和梁王之间,是怎样的艰难。太极殿卫尉可以换班,但里面的首相不能换班,她每天来得比谁都早,走得比谁都晚,她少有去阿娘府上,每次一来,都好像比上次消瘦得多。她们究竟在做什么,虽然一次也没有向我提过,但我至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鸣沙的军报姨母是第一时间要回复的。那天是安乐公主大婚,是我亲自去送了两回,两回都遭到了皇后的驳斥,朝廷的回复发不出去,根本不是姨母的错!沙吒忠义是打了败仗的将军,前线的事谁也不知道,他被贬回来一点也不找自己的原因,却把责任都推给姨母,你觉得这样公平吗?会州和原州丢了之后,是姨母连夜去户部算账,定下如何反击的大计,又自认屈辱联合了吐蕃,才使大唐幸免于难,这些都是我看在眼里的啊!我没有看在眼里的,都藏在太极殿彻夜不息的灯火里,如今的大唐,圣人不管事,皇后和梁王总是坏事,军国大政都是姨母在苦苦支撑,你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仇,就要向她发难?”

  “我何曾说过我恨她!薛崇简!你也太小瞧我李隆基了!”隆基听得怒火中烧,回身就拉住崇简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两个年轻人互相瞪着,似乎要把对方吃掉,“沙吒忠义一口咬死上官昭容,还把她单独提出来要杀,你那时去劝,太子能听得进去吗?太子被气得神志不清,说不定直接拔剑相向,他左右是要造反的人,怎么会忌惮我们两个的命?要是葬身在东宫里,你阿娘怎么办?你还能去救谁?”

  一席话把崇简震慑住,崇简不得不承认,这个从小养在武皇身边的皇孙的确与同辈的别人不同,他心思缜密,似乎是个天然的领导者。

  吼出来气倒是消了,隆基放开崇简,看他愣愣的样子有些扫兴:“我原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没想到也这样揣测我。你我在东宫里都知道世事多有无奈,我又怎么看不出来上官昭容的难处?朝政再是混乱,有昭容坐镇,各方还能勉强平衡,就说明她跟那些斜封官不一样,不是贪慕皇后和梁王门楣的人。你也说了,她在积极联络你的阿娘,她要是皇后的人,又怎么会向姑母伸手?”

  “至于我的阿娘……”隆基咬了咬牙,闭上眼声音沉痛,“我不恨她。则天皇后下的诏,任是谁来,阿娘都没有生路。”

  “隆基……”崇简后悔自己贸然的揣测,又把挚友的伤疤揭开,青年人风华正茂,却早已看清世事的复杂。

  隆基朝他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刚才的那些话,认真地说:“今夜不可能出去了,好好歇息吧,明天起事的时候随机应变,或者可以假意向太子求分兵,无论你我谁先得隙逃脱,都必须尽快把这件事告知阿爷和姑母,否则酿成大祸,将不可收拾。”

  崇简点点头,两个过命兄弟碰了拳,准备迎来人生第一次血与火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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