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一个冬天到另一个冬天,长安城里的季节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循环着。婉儿站在雍王府藏书阁前,放眼望去——远处泛着雪光的那一片,该是宏伟的大明宫了吧?听说帝后又巡幸九成宫了,留了这孤零零的宫殿,里面宫人应该还是很多,只是仍然给人一种寂寥的感觉。

  这段时间没怎么见到令月,听说是在太子殿下成亲后不久就搬进了道观住,传言说是帝后为了躲避吐蕃的求亲。皇后甚至还为她的小公主专门修建了一座太平观,从此小公主就有封号了——太平公主,婉儿不禁噙上笑意,太平,这两个字包含了一个母亲温柔的爱与一个皇后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

  太平不来吵她了,似乎还有点不习惯。显是那样轻薄的一个人,旦又终日沉沉不语,连宫教博士都说他教不动婉儿了,婉儿却似乎还没找到要往哪里飞。飞向宫里么?可是这泱泱大明宫,哪有这么容易进去?

  “婉儿在这里想什么呢?”

  思绪陡然被打断,婉儿回过神来,看到突然出现的李贤,连忙敛下眼,道了一声:“参见大王。”

  只是十多天不见,贤竟觉得有些想念这个自己的众多侍读之一了,杵在这里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尴尬地摆起亲王架子:“婉儿就不问问,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啊?啊,是啊,婉儿是想这么问来着。”婉儿没想到贤会这么开口,倒弄得两个人都不好意思了,只得勉强抬起头来问道,“圣人和皇后还没还驾呢,殿下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呵,圣人和皇后?谁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大事,赶忙把我给调回来了!”语气中带了点忿然,贤别过眼。

  婉儿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又垂下头,一言不发。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贤有些懊恼,回眼看看婉儿在簌簌西风中单薄的身子,好久才从喉头哽出的话来:“西风起得厉害,婉儿要多穿一点。”

  婉儿忙抬头,错愕地看向贤,却只看到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贤这个人,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但他说,圣人和皇后……

  心里一空,虽然知道这不是她这个地位的人该关心的事,但止不住的思绪,总是止不住地飘往九成宫的方向。

  大唐高宗咸亨五年八月壬辰,皇帝下诏,皇帝改称天皇,皇后称天后。改元上元,大赦天下。

  “天后……那个女人……终于和男人平起平坐了……”

  “阿娘,您在说什么呢?”婉儿疑惑地看向母亲,从早上掖庭令宣旨后,母亲就一直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令她更不解的是,既然的皇帝下诏大赦天下,为什么掖庭宫一大半的人都被放走了,唯独她们仍在这里呢?

  扭头看了看婉儿,郑氏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泪眼迷蒙地一声声呢喃着:“婉儿,我的婉儿……”

  不知道如果你的祖父还在,他又会怎么想呢?

  细雨带起的风,还夹杂着一丝泥土的腥气。对于自己的身世,婉儿不止有过一次的猜测,看到母亲几乎失控地抱着自己哭了起来,更使自己的心蒙上了一层疑霜。望向窗外,只看见朦朦胧胧的一片,也许雨洗过的真相会更加清晰,只是她什么都看不清。

  没有过去的人,是走不到未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外面透进来的一丝阳光,婉儿猛地惊醒。糟了,再不去学馆该迟了!立刻从榻上起来,简单梳洗了一下,暂时将昨晚的事抛在脑后,婉儿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暖风拂着她松散的发髻,雨后的阳光照常明媚,这是二圣临朝后的第一天,婉儿却没心思去享受这惬意的天气,一路狂奔到内文学馆,由于之前得过宫教博士的特殊授意,直接走到了门口,却愕然发现里面坐了整整齐齐的一屋子人。

  许久没来上课的太子弘居然到了,陪同来的还有雍王贤,显和旦照常是在的,眼神稍微扫视了一下,太平还是没来。许久没见这么大的阵仗,婉儿有些狼狈,轻轻往外退出一步,略显尴尬地站在那里。

  宫教博士也停下,一样地尴尬。照例婉儿是绝对不会迟到的,这次怎么迟到得这么凑巧,直为她捏一把汗。

  “是婉儿啊,进来吧。”听到里面弘的声音,婉儿才松了一口气,低眉顺眼地进来,在弘的示意下坐到了屏风后面自己的位置上。

  小小的插曲并不能打扰课程的进行,宫教博士悄悄擦去为婉儿紧张出的汗水,略略带了笑意继续讲了下去。婉儿坐在屏风后面,隐隐能看到弘的背影,他好像迅速地消瘦下去了,那双肩头好像越来越难以扛起大业,是成亲的缘故么?还是说二圣临朝……婉儿不敢想下去了,这些事本不该她想的,只是弘这个样子,实在是令她有些担心。

  轻蹙秀眉,婉儿看得呆了,心下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这么看着,看着,前面坐着离她最近的相王旦突然转过头来,下意识四目相对,旦却腼腆地笑笑,旋即回过头去,就像那一眼从未有过。

  判断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的眼睛,婉儿无惧地直视过无数人的眼睛,除了大唐的皇后——不,是天后。她从小就看母亲的眼睛,那是一双蒙着秘密的眼睛,透过眼睛看不见母亲的心;后来她看掖庭令的眼睛,浑浊而圆滑的老宫人的眼里,还有着握不住命运的沧桑;再后来她看到了弘的眼睛,他是个温润的君子,眼睛里仁爱的柔波像是一泓清泉沁入每个人的心脾;贤的眼睛是冷冽的,里面仿佛有从来都融化不了的寒冰;显的眼睛永远是眯着的,他是一个醉生梦死永远都醒不过来的人,直到很久以后婉儿才知道,这也算是一种人生态度;太平的眼睛,是婉儿看过最清澈的眼睛,她天真烂漫,即使有贺兰敏之的事情,也并没有对她的性子有丝毫动摇,她还是最受宠的小公主,甚至在这件事之后,更没有人敢惹她了。旦的眼睛,婉儿是从这时候才仔仔细细地看到了的,他的眼睛,与太平的一样清澈,但那种清澈不一样,那更像是酿了许久的酒那般甘冽,在他微蹙的眉间,似乎总有解不开的浅愁,但又像并不需要外人去涉足,他像是看开了,但又像放不下。他的世界,总是与别人的世界若即若离。

  屏风前几声咳嗽突然响起,婉儿听得出那是弘的声音,当她反应过来站起身时,弘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

  “殿下!太子殿下!”

  她看见弘软软地趴在桌子上,透过人群的缝隙能看到他痛苦地颤抖着的身体。

  “快叫太医来!快去呀!”

  内文学馆乱成一团,婉儿站在当地,一步也挪不动,抬眼看见冷冷盯着自己的贤,婉儿有些不知所措,一只手紧紧揪住衣裙,眼睁睁看着众人过来,把几乎陷入昏迷的弘抬上辇舆,瞥见一眼他苍白如纸的脸和手中揪住的那块帕子上的点点血渍。

  少年吐血……

  婉儿觉得有些晕眩。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贤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你看到了什么?”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婉儿敛裾颔首:“婉儿什么都没有看到。”

  太子事关国体,婉儿自然不敢僭越垂询,只是在场这么多人,谁都知道该这么回答,贤却只对自己多此一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贤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沉厚地道了一声:“咱们走。”

  婉儿刚刚跟着三个皇子出来,一队羽林军立刻冲进了内文学馆,婉儿猛地回头,惊诧地看到刚刚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押解了出来,慌张地看向贤冷若冰霜的脸,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见贤似是微微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拉住婉儿冰凉的小手,大步向外走去。

  今天的婉儿格外不一样,居然在母亲面前也表现得心事重重的。郑氏很是担心,倒了一杯热水,坐到抱膝在榻上的婉儿身边,递了过去:“婉儿,身体不舒服么?”

  婉儿摇摇头,却也顺从地接过那杯水,暖意袭上手心,却暖不进心里:“阿娘,太子殿下病得很重。”

  “病了?太子殿下不是好好的么?”郑氏刚说了这句,眼睛便瞪圆了看向婉儿,十分惊讶,“婉儿,你……”

  看到母亲这种反应,婉儿明白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宫中贵人们的健康情况是最为保密的,何况身为国之储君的太子?她既知道太子病得很重,一定是内文学馆里出了什么事,不被带走,怎么还有命逃出来?

  “是雍王。”婉儿语气中有点嗟叹,这个贤,也渐渐令她看不清了。

  “像她,她的儿子,真像她。”郑氏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婉儿却呆呆地不愿去揣测话里的意思,恍恍惚惚地说着:“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呢?为什么……”

  那些被带走的人,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一个个如狼似虎像要把她给吞了一样,她本该是跟他们一样命已该绝的人。

  “是啊……为什么只有我们活下来了呢……”

  郑氏也忍不住叹息。她们母女就像总有人庇佑一样,那一定是上官家死去的英灵,在保佑着这唯一的希望。婉儿早慧,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烦恼,她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鹏鸟,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就快要拽不住她渴望飞翔的心了。可是婉儿是个女孩儿啊,难道真要应验称量天下的那个梦了?上官家若是才运未断,相运未绝,那所有的天命都寄托在小小的婉儿身上了。这是郑氏不愿承认的残酷事实,却总有种种波折在导引着命运的指向。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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