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166

  赐死,赐死……李显从被贬房州以来就怕极了这两个字,此时瞪大了眼,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激得他上前,居然第一回违逆了韦后的意思:“等等!”

  韦后惊诧地望向丈夫,印象中唯唯诺诺的李显,从没有这样坚持过。

  “你要让百官在怎样的一条心上?阿娘那样的圣君都有过错,香儿你难道就一点错处都没有吗?”李显不惧回望,十分的认真之下,是十分的疏离。

  “陛下?”韦后震惊得全身都在颤抖。

  “香儿,那是人命,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李显破天荒地想要劝她,“当初我向阿娘求娶你,靠的是一句‘斯人已去,追复无门’,你为什么就没有丝毫的感念呢?”

  “感念?陛下说感念?”韦后踉跄两步才能站稳,“则天皇后凭一句话就能断定生死,陛下难道不怕这种把性命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吗?陛下是大唐的君主,你不再是房州的庐陵王了!君主要有君主的威严,难道陛下就任人诋毁陛下的妻儿吗?陛下忘了吗?‘将来若我生于世上一日,必不负我妻儿!’这是陛下说的啊!陛下亲口说的啊!”

  “够了!”李显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他受到许诺的束缚,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像个皇帝,他颤抖着手指向一脸惶然的宗楚客,严令道,“朕不许燕钦融死,你给朕听清楚了,这是朕的旨意!”

  终归是君王暴怒,逼得宗楚客腿一软便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地应声:“臣遵旨!”

  李显拂袖欲去,门外却正好跑进来一个翊卫,见宗楚客都跪着,也忙跪着回话:“陛下,燕钦融死了。”

  “什么?”帝王严旨管不上哪怕一刻,李显气恼上前,一把拎起那个翊卫,逼问道,“谁干的?”

  “他……他……”翊卫余光不停瞥向韦后,支支吾吾地回话,“他登上承天门城楼,守军没有拉住就……就自己跳下去,摔……摔死了……”

  “摔死了?”承天门是大兴宫正门,由禁军严密拱卫,竟然由着一个小小的司户参军登上门楼去,还跳下来血溅宫门?李显觉得自己的“圣智”受到了极大的蒙蔽,气得笑了起来。

  “陛下,妄言国事,诬陷大臣,这是报应!”韦后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也跟着李显笑起来,肆意咧开嘴角,笑得像个疯子。

  李显却仿如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松开了揪着翊卫的手,失魂落魄地转身,缓缓挪着步子,独自往内殿去,口中依然念念有词:“摔死了……呵?摔死了……”

  上官昭容府内外都悬着白幔,婉儿热孝未除,穿着一身麻衣让出被用以诵经祈福的正堂,只能在寝居里迎见太平公主。

  比起被皇室关注要撑起宰相门楣的正堂和花园,不必示人的寝居里陈设要简单实用许多。婉儿一般在朝接见官员,在家接见文人,在朝要保持审慎的清醒头脑,在家却可以释放诗人的浪漫本心。寝居里书案上搁着的几摞诗笺放得随意,旁边的小花瓶里插着一枝有些枯了的梅花。

  “入春来花园里的第一枝花,都是由阿娘亲折供起来的,在掖庭宫时阿娘就有这种习惯,说是能撷下一春最动人的生机。”婉儿见太平被那枝枯梅吸引去目光,她的寝居里折枝供瓶这种事一直是郑氏在亲自操办,母亲离世后,这枝被亲手攀折的梅花就没有人动过,任它慢慢枯萎,看那再动人的生机也有陨落时。

  为着自己的好奇心,好像触动了她的伤痕,太平蹙了蹙眉,轻轻道了一声:“抱歉。”

  “孝期未至,我不能煮你最爱的酒了。”婉儿把煮好的茶端给太平,丧家的茶是纯正的清茶,倒和婉儿的一袭白衣相衬,“谢你一天几次来看我。”

  接过她敬过来的茶,白瓷薄如蝉翼,清澈的茶汁竟能映出面容,太平品啜一口,被那淡淡的清香惊艳:“婉儿从不与人言心事,可婉儿的诗、婉儿的茶、起居熏的香,尽是婉儿的心事。”

  “则天皇后在的时候,我想要努力与她并肩;阿娘在的时候,我想要努力庇护亲人。”婉儿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听着从正堂传来的诵经声,眼神愈发空洞,“如今了无牵挂,也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努力去做了。”

  太平心里一疼,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以前的婉儿虽然艰难,却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精神集中,无论是与她商量利用斜封官,还是在政变时冒险回宫,至少都是在汲汲于事,从不怀疑自己走的这条路。如今的她,连唯一的那点血脉亲情都被斩断,便好似那被折以供瓶又无法得到滋养的梅花一样,渐渐地枯萎下去。

  她难道就这样枯萎下去吗?

  太平着了魔似的起身,在仅有两个人的寝居里,在一片肃穆的诵经声里,拥抱她压抑于心的深沉孤独。

  “如果可以,我想要撷我的生命给你,再换那红梅一春的生机。”太平收紧了手臂,执拗地把婉儿抱在怀里,在她耳边的低语似乎真的挑起了生机,怀里瘦削的身子微微颤动,太平能感到婉儿轻轻颤抖的肩头停不下来了,那具有最强大自制力的人再也控制不住,回身反抱住太平,任肆虐而下的泪浸湿太平的胸口。

  “太平!我没有阿娘了!我没有阿娘了……”婉儿从没有在太平面前这样崩溃过,那在朝上冷静慎重的巾帼宰相,回归一个女儿的身份,在太平的怀里痛哭失声,“我从小就只有阿娘,不管多难,都知道有阿娘在家里等着我,跟阿娘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什么头衔和责任都烟消云散了。在掖庭宫的半根蜡烛下面看阿娘绣花也会很开心,在凝华殿里尝阿娘酿的柏叶酒也会很高兴,只有阿娘可以告诉我,我不是什么罪奴,不是什么才人,不是什么昭容,我可以不必知道我从上官府来,我只需要知道我从阿娘的身上来,我是她的女儿,我只是她的女儿,这不需要努力和猜忌,是由血脉决定的事情!从十四岁之后我就没有哪怕一整天陪过她,却还安享她毫不保留的爱,我是个不孝的女儿……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常回来陪陪她,她曾是世家娘子,一定很想看看恢弘的神都,一定很想出去逛逛长安的上元街市,她不提起,为什么我就真的没有带她去?该是我来假以年限,却让她去求上天假以年限,我口口声声说着她是我的牵挂,却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

  从母亲去世以来,平静而恍惚地迎接从皇室开始各级官员的拜祭,婉儿的泪从不示人,而如今终于在太平的怀里找到了发泄口,前所未有地爆发出抑郁于心的情绪。一滴泪从太平的眼里坠下,混在婉儿汹涌的泪里,泪如心声,同情相融。太平虽然一向以为婉儿的真心难以触碰,但至少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是懂她的,她卸下了满心的盔甲,暴露出柔软与脆弱。

  婉儿的诉说触动着太平,她对于满心想要恨的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复杂的感情?在闻知朝中为太上皇发丧时,太平在府里盯着摇晃的烛火,忽然想起小时候学着宫人剪烛烫了手,不依不饶地要抱着阿娘哭。武皇后的时间就是大唐政坛运转的时间,她愣是让正在议论军国大事的宰相们下去,斥退了所有人,抽出时间来认真地做一个阿娘。太平记得那天虽是被烫了手大哭了一场,但抽抽噎噎中也慢慢向阿娘挑明,是因为阿娘近来太忙,都不怎么见得上一面,宫里万般的尊荣都不如阿娘的疼爱。阿娘也便从“以后万不可贸然做这样危险的事”唠叨到“剪烛看起来简单,却也是个技术活”,最后送了她一盏雕成小老虎模样的可爱宫灯,逗得太平在泪眼婆娑中“噗嗤”一声。

  她是大唐的皇后,是大周的皇帝,她的手上沾满了血,她的心思从未被人把握,只有对女儿的宠爱没有变过,她记得女儿喜欢什么,知道要如何哄女儿开心,宠爱到几乎放纵的程度,又为了保女儿的平安,不惜让女儿恨她。

  太平知道,虽然都是没了阿娘的孩子,但自己的境遇比婉儿好太多,她还有崇简,有亲生的孩子,还有亲近她的侄儿们,从李弘开始,她在不断失去爱她的人,却又不断地有爱她的人出现。可婉儿失去了母亲,那便是真的茕茕孑立,独行于世了。

  “婉儿,今后就让我来庇护你。”太平眼里含着泪,坚定地许诺。

  怀里的人却没有应声,虽然依旧抽噎,但一瞬间的发泄之后,婉儿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她从太平的怀里退出来,抱歉地望着那件被自己的泪浸湿的衣服,又仰头凝望太平,泪光闪烁的眼里蕴着感激:“太平,谢谢你,我现在好像……又可以继续走下去了。”

  继续走下去吗?太平无奈轻笑,是啊,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再难,也必须继续走下去啊。

第九十四章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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