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转眼又到上元节了,已是仪凤四年,经过这三个多月的相处,婉儿几乎已习惯了呆在天后身边,待在这紫宸殿内。

  大明宫内的交通,婉儿几乎已经熟识,而大明宫到掖庭宫与其他各宫各府之间的交通,婉儿也是都心中有数了。毕竟平日里做得最多的就是跑这些地方,其次便是在紫宸殿认识朝中大臣,并听他们与天后议论时政,最后是应天后的许可,闲暇时去门下省翻阅大唐建国以来的各种诏令存档。这三个月的时间虽然不长,却让婉儿永生难忘,在这三个月里学到的知识,远不同于她十四年间的其他任何时候学到的一般。

  半个月前的除夕赐宴,天后格外开恩,让她不必跟着,回去跟母亲守岁。今天是上元佳节,天后依然不能休息,对于天后来说,一年之中,确实是没有一天能够放个假的。不过今天的奏疏却少了许多,婉儿百无聊赖地坐在席上,看外面的天慢慢地黑了,上元的长安是不宵禁的,首都的街市,现在不知繁华成什么样子呢!婉儿只听太平说过长安最为市井的一面,却从没有机会去亲眼见识。据说长安有东西两市,东市有二百二十行,西市还更多,那里甚至还有西域胡商带来的新鲜玩意儿。比起长安繁华,大明宫内还真是常年寂寞啊!

  这么想着就出了神,直到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儿祝阿娘上元安康!”太平穿了一身圆领袍出现在大殿中,袍子裁剪得当,衬出她愈加窈窕的身体,樱红的颜色也愈发见得她肤如凝脂。婉儿曾经以为弘、贤、显、旦四个就已经继承了天皇天后在容貌上的优秀基因,现在才发现,太平的男装打扮,竟比任何一位皇子还要俊俏。

  “令月,你穿成这样,是要做什么呢?”天后的声音唯有在这时才会如此温柔,不像一个天后,像一个母亲。

  “儿想去城里看花灯!”令月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说着跑过去拉起婉儿,“儿还想带婉儿去!”

  “嗯?看花灯啊……”天后理解女儿的这种心情,少年人心性热烈,再高的宫墙都是挡不住的,尤其是对于太平这样的孩子,久居深宫才不是她的作风。好几年以前,天后是允许太平在侍卫宫女的层层保护之下偶尔出宫的,但从贺兰敏之事发以后,天后为了太平的安全,只好蠲了这一项。不过还好,这时的太平已然在宫里找到了婉儿这个玩伴,便暂时将出宫的心思压了压,后来太平进了道观,也没机会到自己面前来闹着出宫了。这么些年呆在宫观里,道观疏于管辖,太平可能是偷偷出去过的,但总算也是这么多年了,即使太平不说,天后也知道,她的小公主快闷坏了。

  太平眨巴着眼,巴巴地望着天后,握着婉儿的小手越捏越紧,婉儿怯怯地偷瞄天后一眼,看她渐渐地蹙起眉。

  “知道拦不住你,你就去吧,婉儿,好好看着太平,别让她乱跑。”

  太平没想到天后这么快就答应了,一声“谢阿娘”又是惊喜又是激动,拉起婉儿,不顾礼节地一径小跑跑出了紫宸殿。

  殿里,天后的表情隐隐有些落寞,唤道:“桓将军。”

  桓彦范早在外面候旨,听到召见忙进了殿来。

  “桓将军,带上你的人,好生跟着她们,长安街市繁杂,要是出什么事情,我唯你是问。”

  桓彦范领命而去。每年上元节,他总会事先被天后召来这里,直到今年终于懂了天后的心思。天后对公主的爱,实在比他们想象中的多得多。

  东风拂絮春意寒,新花旖旎满长安。

  宫墙外的世界,到处充满着自由的气息。婉儿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天地。花市灯如昼,男男女女都夹杂在道路中间,混杂而有礼,青年人照例都是兴奋的,哪家的娘子撞到了哪家的郎君,哪家的郎君又无意间收到了哪家娘子的丝帕。一切对于婉儿来说都如此陌生而美好,她仿佛明白了为什么天后在紫宸殿里没日没夜地工作,那是为了守护她治下的子民,为了守护大唐长久的繁荣,为了守护这一段又一段懵懂而青涩的市井爱情。

  “婉儿,快过来呀!”太平跑得很快,她好像对这长安城非常熟悉,及到婉儿跟上去,太平才又拉起她的手,“好玩儿的还多着呢!快一点嘛!”

  婉儿就任由她拉着,跟公主在一起的所有回忆都美好得像梦一般,她不明白为什么公主身边的人那么多,太平却偏偏就喜欢跟她亲近,兴许是因为大家都尽量回避的贺兰敏之的事,兴许正因为这件事,公主觉得她是个可靠的人。不知道太平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婉儿忙出声唤她:“公主……”

  “出了宫可别叫我公主!”太平突然停下来,掩住婉儿的嘴,狡黠一笑,“叫我九郎吧……”

  九郎……她竟大胆地与哥哥们序起齿来,正序出她父亲——当朝天皇的排行。婉儿一愣,转眼又看见“九郎”一头扎进了长安的万花丛中。

  不知不觉便被拉进了一家歌舞馆,婉儿不知所措地跟着太平坐在人群中,听着太平兴奋地给自己介绍:“这家的胡旋舞最好看,那胡腾儿是从西域康国来的,尤善健舞,或和鼓柘枝,或力舞剑器,名冠长安——哎快看呐!来了来了!”

  婉儿茫然看到台上出现了一个胡服女子,只见她着宽摆长裙,头戴饰品,足蹬羊皮小靴,开始翩翩起舞。胡舞与唐舞不同,软舞则愈见妖媚,健舞则更显刚强,这些是婉儿在书上看到的,现在才终于亲眼得见,简直要比书上写的好看上一百倍。当胡腾儿旋转起来的时候,全场都沸腾了,伴着那衣服看上去只觉得身体飘飞如雪,令人目不暇接。正当大家都看得入迷,旁边的太平突然一个箭步跳到了台上去,等婉儿反应过来想拉住她时,为时已晚,扑了个空。

  胡腾儿渐渐停下,疑惑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太平拱了拱手,搭讪轻车熟路:“娘子,仆倾慕娘子此舞已久,不知可否与娘子共舞一曲?”

  大唐民风淳良,众人也只是一愣,旋即便有人高呼“一起跳”,胡腾儿看着眼前这个天然有种贵气,并且俊俏得不似常人的郎君,爽快地点头答应。

  于是音乐只停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又继续奏了起来,婉儿看着太平全然不输于对方的胡舞十分震惊,她明显是有备而来的。看来太平在道观的这些年,不一般的见识可多了许多。

  极具节奏感的共舞,将全场气氛带到了高潮,太平跳得那样认真,让奔放热情的胡腾儿都不禁红了脸。婉儿静静地坐在台下,扬起一抹温婉的笑,太平这样飒爽的英姿,怎么就生为了女儿身呢?

  一曲舞罢,全场轰动,不断有人在喊着“郎君再舞一曲”,太平却撂下热起来的场子,仍旧拉起婉儿,挤过人山人海,在一片彩帛飞扬中,接过酒肆侍仆递上来的马鞭,翻身便上了马。

  “九郎?”婉儿被她放开了手,站在马下,仰望满街花灯里一身红袍的太平,热烈如正午的太阳。

  太平一手勒马,一手向婉儿伸过来:“婉儿,上马!”

  婉儿是喜静的,可太平伸出的手不容她拒绝,更为着那最能点注盛世的年轻活力,她着了魔似的伸出手去,太平立时握紧,用力一拉,便把婉儿拉上了马背。

  “抓紧了!”看一眼犹不死心追出来的众人,太平挑起一抹笑,一夹马肚,骏马飞奔而出。

  “九郎!”飞马卷起的狂风让婉儿有点害怕,更何况她竟然驭马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横冲直撞,天后临走时还让婉儿看好公主,婉儿心下暗叹,这可是比考问政事还难的工作。

  感受到婉儿身上一阵紧张,太平却从容笑着,打马球练出来的超绝马术根本不惧市井喧闹,她自如穿梭在长安的街市上,丝毫没有闹出什么祸乱来。见婉儿闭着眼不敢看,太平微微收紧了抱着她的手,有力的手臂给出安全感,婉儿这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注意到自己早已被太平护在了怀中。

  “别怕!”见她稍稍卸去紧张,太平的骄傲又燃烧了起来,奔马一路向北,太平从来都享受这种感觉。

  怪道她喜欢骑马,婉儿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速度,上元时还带着寒意的风肆无忌惮地刮在脸上,却因着少年人的热烈而一点也不冷。婉儿试着享受这种大风扑面而来的感觉,有的人只能被风卷倒,有的人却享受迎立风中的快乐——是快乐,大风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没有烦恼,世上就像没有什么公主,没有婉儿,有的只是两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抛去了所有身份,难得这样疯一回。

  感受到耳边的风变慢了,要大声说话才能被身后的人听见,婉儿笑着喊她:“太平!你的马跑不动了吗!”

  “谁说的!”原是为了转角保证安全才放慢了速度,看来婉儿已经全然不惧骑马的感觉,太平扬鞭,耳畔的风又呼呼地吹了起来,风里断断续续地夹着太平的声音,“我的马可是阿娘送的,阿娘相马,可是一绝!”

  天后相马是一绝,那相人呢?婉儿的笑停在风中,她不知道天后能把她留在身边多久,提拔一个奴婢,算是“相人”吗?

  太平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拨开她的疑惑:“阿娘相人也是一绝,不然怎么偏偏相中婉儿了呢?”

  “九郎!”若不是寒风凛冽,想必脸上早就绯红一片了吧?太平总是把她不敢说出来的话点明,弄得婉儿不知所措,抬眼望去,不知何时已经奔出了街市,大明宫的轮廓在眼前越发清晰了。

  是了,太平是一径向北去的,仿佛是要赶着回宫做什么事。可她不是求着天后要出宫的吗?怎么这么自觉地就要回去?

  “九郎这就要回宫了吗?”跑马观花还不到一个时辰,婉儿愕然。

  马已行到宫门口,不能再冲撞了,太平把马鞭递给上来伺候的侍卫,拉着婉儿下马,解释道:“咱们回去,给爷娘一个惊喜!放心吧,宫里我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哎?”婉儿摸不着头脑,仍旧被太平拉着,跑进了高高的丹凤门。

  身后的长安,一片繁华,婉儿回过头去看,这匆匆的一个时辰,构成了她对长安的所有印象,打开的宫门重重地关上了,婉儿心中一颤,不知何时,才能再飞过那高高的宫墙去。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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