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9

  大明宫很美,是静止的美,说得过分一点,是一团死气。

  沿着大道继续走,穿过紫宸殿西的小门便进入后宫了,稍稍扫去前朝的肃穆。三重殿相倚的麟德殿造型独特而活泼,立在太液池边,庄严的皇家建筑被那潺潺水声抚得柔和了许多,这是设计大胆而精巧的宫殿之最,婉儿下意识地认为,这样大的独体建筑,恐怕并非天皇的意思,唯有天后才有这气吞万里的气势。

  “阿爷每到上元节就会召近臣们进宫来赏灯赋诗,定序评魁,然后赐宴麟德殿,赐乐舞。”

  太平到麟德殿前时,殿内已经飘出舞乐声了,天皇天后正在里面开上元国宴,麟德殿虽大,坐不下泱泱群臣,得此圣恩在上元这天伴驾的大臣不知有多高兴。此刻却忽然有一丝妄想划过脑海,国宴固然盛大,但天后在放太平出去时脸上的一丝落寞与羡慕没能躲过婉儿的眼睛。如果不是天后的身份,她也想出去看看自己的子民吧?她该是也想没有身份的这层屏风,毫无遮挡地看看上元夜长安的繁华。如今太平和自己都不在,天后会不会寂寞呢?想到这里婉儿不禁轻哂,这怎么会呢?天后无论走到哪儿,身边都是有一大群人簇拥着的。

  一路想着已到了麟德殿外回廊上,太平轻轻一击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队宫女太监。

  “参见公主。”

  “嗯,都准备好了么?”太平背着手站着,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愈加显得英姿挺拔。

  “回公主,都已准备妥当,公主请随奴婢们来吧。”宫女太监们立刻变作两队闪到两边,中间露出一条过道来。婉儿一头雾水,看着太平对她意味深长地一笑,拉着她跟着那群宫女太监走了。

  看过无数场的乐舞不过也就是那么些样子,天后轻啜一口茶,突然觉得甚至没有在紫宸殿批奏疏来得有趣。之前群臣赋的诗,天后也觉得索然无味,评判的话也无非是那些言志的诗解,更是叫人疲倦。应制诗这种东西,也不好强求大家什么,只是看多了也乏了,甚至觉得不如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写得令人眼前一亮。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不禁回味一番,虽也是应制,却别有趣味,天后能感到那颗在应制的镣铐中起舞的诗心,婉儿的应制,不仅仅为空泛的歌功颂德,更要努力地向上位者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把心思藏起来,就像春意藏在剪彩花里,等一个有心人伸手采撷,便撷下一春的美好。

  天后正是那个有心人。

  天后想到这里,不禁一哂。这坎坷的一生从没有依赖过谁,难道就因这一联回味悠长的诗而总是想起一个人了吗?婉儿——不,该称她是上官婉儿——天后扪心自问,这个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孩子,也承担着惯常的利用,天后要在她知晓自己身份之前把这颗棋子抓到手,再在群臣面前展示一个王者的风度,不计前嫌,彻底洗刷干净上官仪一案的污点。

  没错,尽管有“合法”的借口,当时在现场的,只有天皇天后还活着,没有人看到天皇是如何把责任推给上官仪的,这一着险棋,虽让天后制住了天皇,却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那是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朝臣们人人自危,不敢出来做事,表面隐讳于上官仪案,实则扼腕叹息。上官仪毕竟是一代文坛领袖,不说他的桃李有多少,仅一条因文因职获罪,就要在文人们的心中积下多少怨气。

  可是国朝不能没有文人,天后不能不收文人的心。把婉儿放在身边,直至她知道身份后也死心塌地,正是天后对文人们的姿态,天后要表现出绝对的惜才爱才,才能使他们重新思考上官仪案,淡化天后的冷酷,而去想想,是不是天皇也有责任。

  况且婉儿还有双重的身份,她是李贤的伴读,那个六亲不认的皇六子,偏喜欢这么一个小姑娘,寻了这许多年都没有的切入点,似乎都在自己送上门的婉儿的身上,将来天后要窥探李贤的态度,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天后想起那孩子看自己的眼神,竟有些不忍,对于绝对的崇敬与倾慕,她能回报的,仅仅是利用而已。

  这可真是,相乱欲何如。

  婉儿问天后,天后也问着自己。

  已是略带倦意,天后更想起拉着婉儿出宫去的太平,她还没有想好在利用完之后要如何处理这颗棋子,放手让太平带着她好好玩一玩,心里似乎才会少一点愧疚。她们应该玩得正开心吧?上元的长安城是最繁华的,在很多年前自己也去逛过,现在的长安城,花灯大概还是那些花灯,只是人早已变了。

  和谐的音乐突然转变,缓歌曼舞变成了劲歌热舞,一个穿着胡服的少年几乎是从天而降。所有昏昏欲睡的人们都打起了精神,看着灯光辉映下英姿勃发的少年,熟练的胡旋舞令人眼花缭乱,他转啊转啊,像时间一样不知疲惫,将由衷的快乐带给了在场每一个人,伴随着他的出场,宫宴似乎才有了点节日的气氛,甚至有人击掌相和,天皇觑着眼定定地看着他,手上拿着的酒杯忘了放下。

  “那是旦吧?”天皇在他旋转的动作中看不清脸,只凭直觉猜测道,“可是旦怎么变得这么活泼了?”

  天后则轻轻勾起嘴角不语,早已了然于心。

  真没想到太平强拉着婉儿出去,是为了给他们这样一个惊喜,这孩子有这样的孝心,令她欣慰,可是婉儿呢,婉儿又被她拐到哪里去了?

  随着最后一个鼓点落下,少年停下舞姿,半空中倏地拉下一条大大的条幅来,上面雍容典雅四个大字——“上元安康”,条幅后走出一个清丽的少女,跟在少年身后,一同走到前面来跪下。

  “恭祝天皇天后佳节和乐,恭祝大唐国泰民安!”

  这时候才终于看清了,天皇忙走下来扶起他:“是太平啊,太平穿上这衣服,倒比兄长们还俊俏了!”

  “阿爷还说呢!阿兄们都成家了,怎么就女儿没有?”太平嘟着嘴撒娇,从来就最会哄父亲开心,“阿爷不如今天就立个规矩,将来把这一身锦绣赐给驸马如何?”

  天皇揉了揉太平的小脑袋,笑呵呵地说:“太平还小,别瞎说!”

  “不小了,儿都十四了!”太平不依,瞥向含笑站在一边的天后。

  十四了,是不小了,天后十四岁时,都已经入宫为才人了。

  天皇把太平搂在怀里,满心里以为女儿是真的长大想嫁人了,天后却注意到太平眼里的一丝狡猾。太平怎么不知道她父亲心里巴望着要给她求一门好亲,说什么把一身锦绣赐给驸马,不过是讨父亲欢心的把戏罢了。太平看向她的眼神里明显还是那样放荡不羁,小公主可不是驸马的金屋藏得下的人。

  比起那对各怀心思的父女,天后更愿意看看一旁的婉儿。天皇搂着太平,却把她晾在一边,那孩子也就安安静静地跪着,等着天皇的问话。

  被用作国宴厅的麟德殿密铺的是花砖,那团窠纹看着贵气舒服,跪上去可不太舒服,天后看着一声不吭的婉儿有些不忍心了,有意要替她解围,于是笑着唤起了太平:“太平,你找我要婉儿,就为了给个惊喜?”

  一声提醒,太平才想起婉儿还在地上,随着天皇的目光落下,婉儿忙规规矩矩地叩了个头:“奴婢婉儿,参见天皇天后……”

  婉儿跪着,话没说完,就被太平拉起来,对着天皇高兴地说:“阿爷!这是婉儿,刚才那字,就是她写的!”

  “你就是婉儿?”不得不说,刚看到那幅字的时候,连天皇都惊艳了,用笔沉着典雅,心下猜着定是太平找了哪个老臣来写的,没想到竟是这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的小女孩的作品。

  对于婉儿,其实天皇早有耳闻,听说天后三个月前去掖庭宫收了个小丫头,毕竟是丫头嘛,天后想收多少个就收多少个,但这丫头似乎不同寻常,天皇偶然有一次路过门下省,听到里面几个值班的小吏居然讨论着婉儿是个何等负责的丫头,说她不顾风雨脱下衣服护住公文的事,忠于职事如此,如今已是少见了。天后肯派这么重要的事给她做,定是个怀才不小的人。

  不知道天皇怎么也知道她了,婉儿只觉得自从跟了天后,好像整个大明宫的人都快知道她的名字,刚跪在花砖上,膝盖隐隐有些疼,咬咬下唇忍下来,婉儿毕恭毕敬地回答:“回陛下,奴婢正是婉儿。”

  这么仔细一打量,果真不错,难怪天后二话没说就收下了她,连自己也是喜欢得紧。天皇看着她良久,终于开了金口:“你的字不错,赏。”

第十六章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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