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李显真的娶了韦香儿,这是婉儿在弘文馆里听到几层门户也挡不住的喜乐时知道的。所有人脸上的喜悦都藏着一种尴尬,大家好像并不能明白为什么一向行事谨慎的天后会答应这么一桩婚事,韦香儿这个人,不过是身为整座神仙似的长安城中一介凡人。但婉儿想,她也许能够理解天后,跟皇子公主们接触时间也不算短了,他们各自的心思,自己多少也知道一些。天后再强势,也是一个母亲,贤的被废带给她极大的打击,但对于天后的打击,只怕更大,为了天下亲手葬送自己的儿子,这份被她藏得很深的愧疚,终究反馈到了显的身上。

  想着这些,婉儿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只掌了一盏烛灯的弘文馆与外面的灯红酒绿形成强烈的对比,婉儿放下笔,看看窗外透进的光,又看看几案上整整齐齐堆积成的《臣轨》。

  “都说灯下看美人,果然没错。”

  武三思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是抄书抄得出神还是想事情想得出神,婉儿并没有注意。敛裙想站起来行礼,却因为正坐久了竟站不起来,武三思踱步过来,轻轻按按她的肩,示意不用拘礼,随手拿起一本翻了起来。

  “我想姑母一定期待这东西很久了。”

  “将军准备什么时候送过去?”婉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急,大概这件任务完成后她就能回到紫宸殿了吧?她并不是倾慕那高大的宫室,却常在夜里思念起宫室里的人来。

  而且似乎本能地预感,那个站在紫宸之巅的女人,也许同样正怀着对她的期待。

  武三思闻言挑眉:“等墨干了,今晚就去。”

  “今晚?”没想到这么快,婉儿很疑惑,“今晚不是太子大喜的日子么?天后会回紫宸殿么?将军怎么也不去东宫道喜?”

  “我是个闲人,不想去攀附他,也不指着他能给我带些什么好处来。”武三思把玩着手里的新书,“至于她嘛……天后把他当儿子,却没把他当太子。我想啊,现在可能这个对于她会更重要吧。”

  于是在月上中天的时候,武三思真的带着整部《臣轨》去了紫宸殿,而天后,果然就端坐殿中,与外面的喜悦同样隔绝。

  “三思,怎么这么晚来了?”

  “三思料想姑母一定还没安寝,而姑母对于这套书,似乎更有兴趣。”

  看着舍人奉上来的《臣轨》,天后只瞥了一眼便笑了:“交差的事,也不用这么着急。”说着,便翻开其中一本。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便再也抹不去,天后微眯眼,仿佛在压制内心突起的巨大波澜。天后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这部手抄的《臣轨》正是婉儿绝对忠诚的宣言书,在这昭示着李治父子胜利的婚事正在进行的当晚,告诉天后,不必因一时的让步遗憾,天后自有喜事在路上。

  得到这样的反馈,作出什么让步都值得了!在天后最需要的时候,是上官婉儿,献出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这是她继感业寺以来加注最大筹码的一次豪赌,无疑成功了。所有的言辞都不能用以体现此时的心情,上官仪,你可瞑目了吧!

  “你先下去吧,还做你的右卫将军。”

  良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武三思没再多说什么便退下了。伏跪在地,并没有看清天后的表情,却在那句明显克制不住颤抖的话中听到了天后从前没有的东西。因此也有了敏锐的预感——上官婉儿,这个人的命,将会和姑母绑在一起。

  婉儿是在深夜匆匆收到召回的诏书的。武三思去献书还没有回来,天后的诏书便被送到了自己手上。除去玺印不看,这似乎更像一张信笺,上面落着天后亲手所书的寥寥几个字。眼眶里热热的,婉儿立刻带着诏书走出弘文馆。

  “其实姑母更在意的不是书,是你。”半路与回来的武三思擦肩而过,武三思幽幽地出声叫住她。

  婉儿低着头,这样的话引起她双颊绯红。武三思这个人很怪,她不想去招惹他,但不得不感谢他:“谢武将军这些天的照顾。”

  “我不过是替天后办事,哪里谈得上照顾?”武三思突然冷笑,“上官婉儿,后会有期了。”

  无暇去管武三思,做足礼节眼看着他走远了,婉儿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往紫宸殿去,月已西斜,再耽搁一会儿,只怕天后就要上朝去了。

  有天后的旨意,紫宸殿里没有人拦她,连夜抄书的劳累早已被小跑带出的清风刮走,婉儿脚步轻盈地上了台阶,走向自己梦寐以求的那间大殿。

  “婉儿叩见天后!”

  多日不见,她竟然不敢抬头看上面了,大概是近乡情怯这么一种情感在作祟,婉儿局促地跪下,语气里却掩不住兴奋。

  天后不会承认自己一夜不去安寝是因为在等她,听到久违的婉儿的声音,那清澈如水的声音,驱走了整夜未眠的疲惫。俯视台阶下的婉儿,小小的身影在大殿的映衬下更微渺了,在弘文馆的日子,一定也是劳心伤神的吧?然而虽说看上去还是清瘦,却没有了从这里离开时的病态,天后微微颔首,在这一点上对武三思的通晓十分满意。

  “我看了,婉儿抄的《臣轨》。”

  找不到什么话来说好,天后只觉得这个女孩儿身上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吸引着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够。

  以为天后又在试探她,这次婉儿却是满怀了自信,从容回答:“回天后,婉儿想通了,婉儿要做天后一辈子的臣。”

  这个回答却让天后微微皱眉,从位上站起来,天后下台阶下得很慢,慢得几乎没有脚步声。天后的目光一直锁住婉儿,那目光里的复杂情绪,婉儿低着头看不见,却能明显感觉到紧张的气氛,心里不自觉地忐忑起来。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婉儿惊诧地缓缓抬头,正看到天后带着笑意的脸,那惊若天人的感觉就和当时内文学馆里的一样。婉儿看呆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天后居然向她伸出了手?

  “可我不想要婉儿做我一辈子的臣,我想要婉儿成为,跟我一起走向巅峰的人。”天后的眼底流转着难得一见的温柔,“不管前路如何,跟我做个伴儿,你愿意么?”

  “你愿意来跟我做个伴么?”回忆里的那一天陡然浮现在眼前,她第一次近距离地与天后接触,眼前的天后跟所听闻的天后都不一样。那一天成为她命途的转折,她不假思索地选择跟着天后走。

  可是后来怎么迷茫了呢?天后给她指了路,可她没有能力坚定地朝那里去。她看不见前方,只能看见天后的背影,她是一直追逐着天后的,天后往哪里走,她也就义无反顾地往哪里走。这样究竟对不对呢?此时的婉儿已经不再怀疑了,眼前的天后跟以前所见的天后也都不一样,这一天亦将成为她命途的节点。她跟天后之间,已经斩不断了。

  相乱欲何如,相乱欲何如……

  婉儿呆呆地,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塞进了那只手里,那只手迅速握紧,包裹出一阵暖意。她知道她将作出人生最重要的抉择,背弃一切只取一瓢的抉择。可是她贪恋这样的温暖,这以前从未有过的温暖,只有天后能给。她甚至不想仅仅专注于手上的温暖,她还贪恋更多,于是婉儿放肆了,站起来尽力让自己朝那个敞开的怀抱挤去。

  “婉儿愿意……婉儿一直都愿意……”

  第二天的宣政殿上,正式出现了传说中的“上官才人”。

  婉儿跟在天后身边,在迈过朝堂高高的门槛时,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是她第一次迈入神圣的朝堂,接近大唐的最高权力中心,不是普通的侍女,而是有身份的上官才人。与天后的距离证明了天后的厚爱,连宰相也不敢小瞧了她去。

  半个时辰前天后的话还在耳畔久久不能消散,她说,一切就从上朝开始吧。上朝啊,多少寒门士子苦读所求,不过就是朝上的一块笏板,而像她这样的罪奴出身,理应是长久陷于掖庭宫而永无翻身之力的。可现在她所站的地方,不是朝堂,那是什么?天后终究还是把龙须笔还给了她,作为正式的赠予,也如同所有官员的文牒一样,成为身份与信念的象征。天后不愧是这个世上最神圣的人,轻而易举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改变整个大唐的命运。

  一夜没睡的婉儿由于兴奋显得亢进,同样一夜没睡的天后却维持着冷静的气场,炯炯有神的眼洞察着每一个人所说的真假。朝臣们或慷慨陈词,或冷嘲热讽,所议的问题,从文格礼治到军工边防,从天生奇象到市井民生,无一不有,而天后运筹帷幄,泰然处之,若非亲眼所见,难以预想。

  人生第一次早朝就在这几乎可以称之为“半梦半醒”的状态下结束了,婉儿跟上天后的步伐,走出朝堂,迎向东方的曙光。

  “婉儿,在想什么呢?”

  “婉儿在想,这大概就是跟着天后一起走向巅峰的感觉吧?”

  天后微微侧过脸,留给婉儿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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