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公元六八四年正月初一日,皇太子显于东都紫微宫乾元殿登基,是为大唐中宗皇帝。

  未到花信之年的婉儿得天后授意协理登基大典,已是太后的她却并未出现在典礼上。裴炎以“军国大事有不决者”为由,称如今尚无军国大事,太后可自颐养天年,那天在贞观殿中如此咄咄逼人的太后,在好不容易拿到问政权之后,竟然顺水推舟答应了。婉儿望向上阳宫所处之地,她知道太后在那儿。

  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难道就要随着李治的突然离世而退隐了么?不仅婉儿,连满朝文武都不相信。

  “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求着我回宫的。”太后如是说。

  如果说还是有人相信了太后的“隐退”,那大概说的就是新皇帝李显了吧?现在的显正任他的皇后韦香儿给他戴金冠,那新奇又傲慢的神情让婉儿不愿走近。婉儿终于也相信,有些人就是穿上最威严的帝王衮冕也难看出气质来,倒是一旁的韦香儿,袍服上的金凤像要飞腾而出。

  “陛下,吉时将至,百官等着见龙颜呢。”婉儿进来提醒。

  “那就让他们等着。”显不屑一顾,没有了太后的威压,显就像是卸了笼头的野马,什么本性全都暴露出来了。

  婉儿无奈,想再进谏:“陛下……”

  “婉儿,你穿这件不好看。”显斜睨过来,语气轻浮,“朕喜欢你在上阳宫宴上穿的那件月白色的襦裙。”

  正逢大礼,作为内廷礼官,婉儿穿了与才人身份对应的五品红色襕衫,她现在已不同以往是作为太后的侍女,而是典礼职官的一员,她的品级还够不上做大司礼,虽只是幕后的负责人,也需衣冠合礼,圆领官服是既实用又表明身份的穿着。

  婉儿知道跟显说道理是说不通的,于是侍立缄默。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她还要忍受多久,但直觉告诉她,该是快了。

  她清楚地记得天后的话,所以有勇气等下去。

  “你已不再是我的侍女,你是草拟遗诏的人,是皇帝的侍从,谁是皇帝,你就是谁的臣。”

  太后要她做皇帝的臣,婉儿却能品出个中意味。太后表面不再管理朝政,放权给李显,可既然说了“迟早还要回来”,那么这权就只是暂时放出。只要太后还对权力有向往,那么裴炎和李显这对师生,终究要成为她的心头患。

  况且太后是真的不放心。她很明白她的儿子们怀有怎样的心思,既然李贤敢于用不理朝政相逼迫,陡然放开笼头的李显,难保不会为了反对她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太后的人虽是去了上阳宫,她的影子却无时无刻没有在紫微宫徘徊,来自太后的威压,由她朝上不可小觑的势力而造成,坐在皇帝位子上的人,必然不会好过。婉儿是可以参与政事的人,太后留她在这里是为求个安心,更何况,她虽是太后的贴身侍女,又与李显是内文学馆的故交,把她留在这里,既可以为太后之耳目,又不那么扎眼。

  这些事,太后不说,婉儿也早已有了默契。

  太后甚至还给她配了一个机敏的宫女来贴身照顾她,使她更加觉出自己的位置有所改变了。婉儿看看那个名唤“宜都”的小姑娘,她才十四岁,跟自己那时一样的年纪,那个爱做梦,对未来充满着好奇的年纪。

  见婉儿久久不语,兴许是觉得没意思,又兴许是觉得自己闹够了,冠带整齐的显终于走了出去。婉儿默默跟在他身后,跟惯了太后,陡然跟上别人进入朝堂,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登基大典隆重而又冗长,至少婉儿是这么觉得的,不禁神志飘忽起来。想想自己以前总跟太后一起上朝,大臣们的奏报关乎一方,太后与她商量朝政,时时应对并非负担,却十分有意思,即使是裴炎出来搅局,她也没有今日这种百无聊赖的感觉。恍惚中又想起永淳元年的大灾荒,太后是那样铁腕,敢于牺牲一切的人,她对太后矛盾的揣测、立场的犹疑,难道都随着李治的离去而飘散云烟了么?太后移居上阳宫不过两日,婉儿竟只剩下了强烈的思念。

  作为托孤老臣的裴炎亲自宣着一份份诏书,除了出自婉儿之手的那封遗诏,还有门下省发出的新皇诏,无非就是大赦与加封,一长串名单念下来,裴炎乐此不疲地仿佛终于圆了行使手中大权的梦想,婉儿却不怎么想听。

  “慢着!”从进了乾元殿以来,还一直服服帖帖十分配合的显突然发话了,生生打断念着诏书的裴炎。裴炎始料未及地一愣,婉儿却是眼神一凛,知道这混世魔王又要闹了。

  只见显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裴炎跟前,几乎是抢过他手上的诏书,十分嫌弃地看了一眼,啧啧道:“念来念去,加封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单单没有朕的岳父呢?”

  托孤大臣的威严就这样被随意践踏,裴炎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但毕竟是登基大典,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韦玄贞不过是普州参军,不仅位卑身微,况于朝廷没有寸功,无功加赏,非明君之举。”

  “他本人虽寒微,可也是皇后的父亲,皇后母仪天下,岂有不善待其父的道理?况且要论功德,重照更没什么功德,还不是一满月就被先帝封了皇太孙?”显抚弄着诏书,觉得这事只要自己一句话就能成。

  裴炎拧眉,实在不愿意在登基大典上与新皇帝争执起来,只好问:“那依陛下之见,加封为何等品级为好呢?”

  “裴相公你不是调任中书令了么?这侍中之职不是就空下来了?”显嘻嘻笑着,像在说极小的事。

  裴炎正色道:“侍中可是宰相!要把青衣一夜升为紫袍,陛下岂非让群臣寒心?”

  登上帝位的第一件恩赐,竟然就不得师傅的允准,显脸上的笑意僵住,面对裴炎一头苍苍,勉强还是翻出点耐心,解释道:“师傅曾经为朕讲解《孝经》,朕深感其理,其中说‘人之行,莫大于孝’,又说‘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先帝故去,岳父大人即如朕父,事父以孝,敬重其位,安养天年,难道不应该吗?”

  李显以为自己理直气壮,一旁的婉儿听了,却禁不住在心下暗笑。裴炎以鸿儒著称,而李显从来就不喜读这些经书,学成半罐水,如今还想援引儒经来驳斥裴炎,无疑于给自己挖了个必败的大坑。

  果然,裴炎不甘示弱:“臣枉为陛下讲解《孝经》,使陛下有如此曲解,实乃臣之罪过。《孝经》曰:‘爱敬尽于其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天子以孝治天下,要推亲及人,使德风被于百姓,此所谓天子之孝。侍中乃门下省长官,位秩三品,宰相之职,掌封驳之权,正陛下之谕,岂可为事亲的缘由轻易授人?若使庸人为之,天威何以下达草野,百姓如何沐浴德风?”

  “裴相公!”打断他的侃侃而谈,李显脸上的愠怒更明显了,“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朕不是来听你讲课的!”

  他还知道这是登基大典,皇帝在登基大典上就明晃晃地与托孤大臣吵起来,婉儿更加笃信了太后的预判。太后留她在这里,也是想要她酌情做点事,若是这对师生携手,态度强硬,太后未必能很快地插手进来。可如今看来,不需要婉儿出面,更不需要别人的挑拨,这对师生从一开始就陷入分裂了。

  “陛下,臣是奉先帝诏为帝师,更奉了先帝遗命辅佐陛下,陛下有不正之想,臣万死也要进谏!”不听劝的皇帝倒激起裴炎更深的不满,事情已经变成相权与皇权的第一次交锋,两方都当仁不让,“《孝经》中还说,就算是庶人之孝,也要‘谨身节用,以养父母’,陛下一身系以万民,可陛下的谨慎在哪里?”

  “够了!”他这无异于指着鼻子骂人了,年轻的皇帝何堪忍受这样的耻辱,拍案站起来,瞪着裴炎要作天子之怒。

  可裴炎竟然不顾他的天子之怒,反倒从容跪了下来,朗声道:“臣请陛下三思!”

  见裴炎一跪,大殿上也就刷啦啦跪下一片,齐声情愿比山呼万岁的响动还震撼:“臣等请陛下三思!”

  “你……你们……你们!”显气得手发抖,指着裴炎鼻子骂,“裴炎!朕可是皇帝!你再是宰相再是顾命大臣,也不过是朕的臣子!当场威逼朕,你这是想造反么!”

  “臣为大唐江山所虑,忠心可鉴!”裴炎义正言辞。

  “这……这这这……”显下不来台,四下环顾,终于还是把救命的眼神抛给了韦香儿,只见韦香儿皱着眉摇摇头,显忿然将手中诏书摔在地上,“都起来吧!朕不给侍中就是了!不……不过,左右是朕的岳父,好歹也给加封个刺史没问题吧!”

  裴炎终于松了一口气,领着群臣起来:“陛下英明!”

  婉儿冷眼看着这一切,也不知裴炎对这扶不上墙的皇帝怎么想,不过她是越来越相信太后的话了,李显的朝廷,从刚开始就能看到它的终结。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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