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从来没有这般过。叶琢只觉得有一种很难熬很难熬的情绪,在他的胸口间烦闷地四处乱撞着,挣扎着想找到出口,却始终找不到。

  让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伤害别人,想砸东西,想大声地喊叫出声,想用精神力去撕开些什么。

  这是自存在开始,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现在,叶琢不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他穿成了一个人类,他有人类的感觉,他知道饿是怎样,冷是怎样,疼是怎样,痛苦是怎样。

  他知道坐在角落里睡久了会让手脚酸麻,他知道饿的时候胃纠结在一起的感觉是多么难受,他知道了能让傅熠炀翻滚着甚至叫出声来,那疼该是有多痛苦。

  他未曾真的感受到,但是他知道了。

  “傅熠炀。”他开口道,声音已经哑掉。

  傅熠炀坐在角落里,就抬起眼睛看他,说:“嗯。”

  “你……”这一次,眼睛都突然变得酸痛起来。他要哭了吗?可是他从来不曾哭过。他不知道。

  叶琢说:“我读了一些之前那个叶琢的记忆。我,我知道你的精神力领域是谁伤的了。”

  “我知道你过去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了。”

  这次,傅熠炀迟缓了几分钟,说:“嗯。”

  “我要杀了她,傅熠炀,我要帮你报仇,她太过分了,她怎么可以这样,还有傅辞轻,还有傅晟明,还有别人,我要杀掉他们——”叶琢混乱地说着,几是前言不搭后语。

  “不要。”傅熠炀道。“我不需要你做这种事。”他一字一字地说,甚至又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吗,我不需要你做这种事。”

  “傅熠炀。”叶琢说。他叫这个名字,像是在风浪里,紧紧地抓住船帆的绳子。

  他太难过了。就好像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能减缓些什么。

  再开口时,已经带了哭腔。他问道:

  “傅熠炀,你明明在傅家过得不好,为什么不和别人说?”

  “你为什么要留在傅家……你为什么不走?”

  “在傅家的时候,他们不给你吃的吗?”

  “你为什么不吃热的饭菜?”

  “你为什么就一直坐在角落里睡觉?”

  “傅熠炀,你……你是不是很疼?”

  问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哽咽得再说不出什么。

  叶琢一向没心没肺,这是别人的事,可是第一次,叶琢因为别人的事,觉得如此难过,难过到就要掉下泪来。

  傅熠炀看着他。

  房间不大,他们不过数米之隔,可是叶琢眼睛模糊了,他看不清傅熠炀的表情。

  他只知道,傅熠炀的眼神极深,像是他父神宫殿后面的那一方寒潭,父神说,那滩水直通往深渊之地。

  傅熠炀缓缓开口:“我可以告诉你。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是——”

  “叶琢,你要拿什么来交换?”

  交换?他要……拿什么来换呢?

  叶琢说:“你想要什么?”

  他有的好多好多。在这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傅熠炀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不是交换,不是施舍,他就只是,他想给出点什么,只要那是傅熠炀想要的。

  傅熠炀看着他,半晌却又敛下眼:“先欠着。等我想到的。至于你问的问题……”

  “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因为我知道和谁说都没有用。”

  “为什么要留在傅家,因为方雨之从前逼我答应她,我要在傅家至少待满五年。她做梦都想我能被认回傅家,逼我发过毒誓。”

  “为什么不走,因为傅晟明打断了我一条腿。”

  “他们给我吃的,但是我吃别人碰过的饭会吐。他们发现了这点,更逼着我吃,就想看我饿极了的时候,会不会连自己的呕吐物都会再吃下去。”

  “我吃别人碰过的饭会吐,因为方雨之曾经给我下毒,她想让我死。可是后来她又后悔了,她给我灌药,我一遍一遍地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那之后,我就不能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

  “我不吃热食,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吃过热食,方雨之只给我吃冷的。8岁之前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所有的食物都是冷的。”

  “我不睡床,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睡过床。方雨之从前把我关在衣柜里,我就在她房间的衣柜里长到了七岁。我每天就靠坐在衣柜里睡着,我曾经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

  “至于疼不疼……已经不疼了。”

  傅熠炀越说越快,声音却低沉冷淡,好像他只是在叙述别人的事,好像那些言语间述说的极度残忍的过去,那些痛苦的细节,根本和他毫无关系,也牵扯不出他的任何的情感。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无动于衷地挖出那些血肉模糊的过去,让它们都摊开在空气中,摊开在叶琢面前。

  脑海中尽是撕扯、鸣叫的杂乱之声,还有方雨之发疯一样地尖叫,他继续听而不闻地说下去。

  最后想到了什么,牵了牵嘴角,露出了一个自叶琢认识他以来,他最接近“笑”的一个表情。

  他说:“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方雨之是生我的那个女人。现在,她已经死了。可是她死了也不放过我。现在她正在我的脑子里说话,她说,我要在傅家待满五年,否则她就会永远锁死那个衣柜的门,让我永远待在里面。”

  他这样说,就好像,这真的是什么好笑的事。

  叶琢好像被钉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半晌他迟疑地伸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脸,摸到脸上眼泪凝结成了一片一片。

  他是神明,他原本不该掉眼泪的。他从来不曾掉过泪。

  可是他现在很痛苦,很难过。他坐在这里,就像个真正的人类,看着这些情感如潮水一般淹没他,他在水里起起伏伏,他控制不住。

  “你现在知道这些答案了。”傅熠炀说。

  他走上前去,轻轻伸出手,擦掉了叶琢脸上的眼泪。“不要哭了。”他说。“这没什么。”

  这并不是没什么。这从来都不该是没什么。

  叶琢倾身上前,他的手臂环着傅熠炀,给了他一个拥抱。

  房间被阳光铺满了。

  看着房间里阳光下挑动的那些细小灰尘,叶琢想,我好难过啊,我喉咙都痛了,我没办法唱歌给你听了。

  那个晚上,叶琢睡得不好,他似乎成了某个人,有人对他说话,有人在他跟前跑来跑去,他似乎要做某件事,可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他似乎竭尽全力地想要达成什么目标,然而他总是做不到。

  醒来之后,他和666描述许久,666告诉他,你是做梦了。

  叶琢恍然却又迷惑:这就是人类的梦吗?

  第一次体验,一点也不美好。

  .

  叶琢和傅夫人约了下午见面。

  傅夫人专门找了他周末没有课的一天,碰面的地点也是她选的,还派了车来接他。

  临出发前,光脑收到了一条新消息,叶琢看了一眼,是来自郁星南的: “叶小琢,我想和你聊下傅辞轻他妈妈的事。”

  30分钟之后,叶琢到了和傅夫人约定的地方。

  那是一家很高级餐厅,卖点是使用了负电子干扰设备,可以干扰录音录像程序的运行。

  傅夫人倒是足够谨慎。

  她已经在包间里了,一见叶琢,就露出了温和慈爱的笑容:“小琢,阿姨很想你呢。你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呀。阿姨还看过了你的视频,没想到,你唱歌居然这么好听呀,我们小琢果然和辞轻最般配了。不过,那是……科学院新研究出来的什么发明吗?”

  看着她的笑容,叶琢只觉得恶心。他很难想象,人类的外表可以维持如此地光鲜亮丽,内里却腐烂成那种恶心的程度。

  可是他答应了傅熠炀了。他答应了,对这个女人,自己什么都不会做。

  “机密。”叶琢说,“你找我什么事?”

  傅夫人心中惊异,她和叶琢也就一个月不见,怎么会变化这么大?现在这个人身上,她几乎看不到过去的那个叶琢的影子了。

  她对叶琢从来都是利用的,这个人脑子蠢又冲动,被几句话引导,就能当她的枪。

  但是现在,她隐约地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失控了。

  她脸上还是那副笑吟吟的:“小琢,这是真的跟阿姨生气了?阿姨知道你不高兴,辞轻最近和郁星南那个小子是走得近,那又能怎么样,阿姨一直属意你,这点永远不会变。”

  “哦?真的吗?”叶琢用光了自己全部的演技,故作惊喜道。

  “自然是。”傅夫人一听叶琢这话,就放心了大半——果然还是因为郁星南在发小孩子脾气。祭出了傅辞轻,也就听话了。她本是有些担心的,现在倒是心定下来。

  她话锋一转,问道:“小琢,那个杂种是怎么回事?你套到他的话了吗?”

  又冷哼了一声:“像他那种人,就应该待在阴沟里,才能不去妄想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叶琢只觉得心中的火猛然间燃起。

  他在记忆里看到的那个傅熠炀。

  往嘴里塞着树叶的傅熠炀。

  精神力被毁、惨叫着的傅熠炀。

  将所有的事说得平静到几近冷酷的傅熠炀。

  说着“现在你知道答案”了的傅熠炀。

  叶琢太过愤怒,他从没有如此刻这般动过杀心,甚至在他意识到之前,身上的精神力已经不受控制地涌出。

  傅夫人惊叫道:“叶琢,你要做什么!?”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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