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

  [26]

  高宸的行动力真是强,第二天就请了假,赶一大早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要带竟池看医生。

  他的心眼也挺大,上次见面还和竟池大吵一架,摔门离去。今天见面没有半点扭捏,张开双臂就朝着还坐在床头醒神的竟池去了。

  还好半路被我拦下了。

  即使这样他还在用眼神持续对竟池放送友谊的光波,视线灼灼,烧不死他。

  我快速换好衣服和高宸一起站在门口等竟池,我对去医院这件事本来没什么想法,不过昨晚睡前又接到了高宸的电话,反复跟我确认竟池是不是答应了要去看医生,搞得我也紧张兮兮,生怕他反悔。我们一起盯着竟池房门,祈祷他能快点从里面走出来。所以当竟池真的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我们如释重负的两张脸,步伐似乎变得比平时在家轻快了一点。

  [27]

  白天的医院要比上次夜里来的时候忙碌了很多,高宸提前预约了医生,等待时间并不长。

  我们三个并排坐在休息室,那里很安静,所以只能盯着悬挂在房间最前面的电视上的叫号信息。在我们前面一排坐着一对母子,儿子个子小小的,穿着米老鼠卫衣,用帽子遮住头和大半张脸,坐着的时候把头埋在自己的腿上。

  他开始用很小的声音絮叨:“在这个漩涡里,没有边界,没有气窗,没有墙壁,灰烬不断地从这些曾经存活过的东西上倾泻下来,当我们的眼睛敢于向下看时,我们看到了底部,超越了生命、气息和噪,夜晚从可怕的黑色太阳中蔓延出来,维克多·雨果,影子的嘴说的话,沉思集,第六卷,第二十六页,82个字……”

  坐在他旁边一直摆弄手机的妈妈俯下身提醒他安静,不要打扰周围的人。

  他埋着头没动,继续絮絮叨叨:“阿斯伯格综合症根据奥地利儿科医生汉斯·亚斯伯格命名,1944年他在研究中首度记录具有缺乏非语言沟通技巧,在同侪间表露低度同理心,肢体不灵活等情形的儿童。五十年后,他被标准化为诊断依据,但学界对疾病症状的界定仍尚不明确……”电视上的数字终于标绿了竟池的预约号码,我和高宸陪竟池走进咨询室。

  咨询室的墙壁是绿色的,医生面目慈祥,感觉心情很好的样子,像是在绿色森林里看到了一朵开得正盛的花。她看起来比我们的年纪都大一些,黑色的头发里夹了不少白发,拧成一股用发夹夹在后面。

  咨询室的沙发又大又软和,一坐下去就能陷在里面。竟池的座位在医生的座位旁边,是一架看起来就很复杂的沙发椅。高宸则全程紧张,一直站在竟池的旁边,像是他的护法。

  医生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柔和:“你好,我叫高赋华,你们叫我高医生或者赋华医生都可以。” 说完这句,她同我和高宸对视,点着头打招呼,“小伙子你可以坐在沙发上,你这样站着我们坐着的人都会有压力的。”这话显然是对还杵在竟池身边的高宸说的。

  高宸忙不迭地道歉,终于坐了下来。

  医生看向竟池:“上次你来医院时,到你病房问诊的是我的学生。你还记得她吧?”

  竟池点了点头。

  医生又说:“其实在这次见面之前我们还见过一次,那会儿是夏天。当时你们单位体检,我给你们做心理评估,我们也短暂讨论过你的评估报告,你记得吗?”

  竟池又点了点头。

  医生转头看了我和高宸,然后轻声对竟池说:“接下来我会跟你详细聊聊这份评估报告上的结果,这是你的隐私。如果你认为有朋友在场会感觉到压力,我们可以先请他们在外面等你,他们也一定会体谅你。”

  高宸马上跟腔:“对,对,我们都体谅,我们可以出去等他。”就连我也跟着点头,从沙发里直起了腰。

  竟池也看向我们说:“没关系,他们是我的朋友,再说想不让他听到也不太可能。”我看着竟池微微勾起来的嘴角,觉得他一定是在说我。于是我得意地看向了高宸,发现他的眼睛里正蓄着泪水,深情地看着竟池。

  ……

  医生递给竟池一份文件夹:“今年夏天你们单位的心理评估,只有你没有通过。因为第一遍基本测试的结果不理想,我的学生把你交给我,我们单独留你做了深入评估。你被诊断为重度抑郁,我们建议你不要继续从事高压高强度的工作,尽快接受治疗。”

  竟池低着头用手扣文件夹的边角。医生又说:“不过前几天我的学生突然被叫去给你做心理诊断,那是你第一次尝试自杀,对吗?”

  竟池摇了摇头。我看到高宸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

  医生了然:“你能接受治疗,有想要治愈抑郁症的意志,已经迈出了特别关键的一步。你生病了,所以你感觉难受,你会觉得好像你不好了,好像全世界都不好了。这种想法也是抑郁症的病症之一,我们将要一起努力改变你的这个认知。”

  医生侧过身敲着键盘,说:“下次咨询就只有我和你,希望你能诚实的面对内心,也可以对我坦诚。不过咱们先不把要求定的太高,我给你一些药,可以让你睡得好一点。”

  医生朝着竟池伸出一只手:“那今天我们就先聊到这里啦!”

  竟池握住,进入房间后第一次发出声音:“谢谢医生”。

  [28]

  高宸帮竟池拿好药就要赶回去上班,因为竟池突然离职,他所在的小组组员适应不了突然增加的工作量,一连病倒了好几个。

  “不过我说我今天请假来找你,他们都要我给你带个好,小郑让我告诉你这样的工作不干也罢;我们新来的实习生已经把你当作职业楷模了,说你……哦,他说你工作得伟大,离职得光荣。”

  我拎着一大袋子药跟着竟池走出医院。从昨天答应去医院接受治疗,到今天从医院出来,竟池一直很平静。晚上睡不着也不哭泣,早上睡醒了也没有暴躁,好像他明明睁着眼睛却一直在沉睡。

  他转头看着我:“你知道怎么回家吗?”

  我摇头。

  “那我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不要告诉高宸,也不要告诉医生” 他看着我说。

  “好”,我答应他,怕他不信便接着补充,“我发誓”。

  竟池噗一声笑了:“你知道发誓是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不知道,不过他也没追究,带着我走了。

  目的地驱车很长时间才到达,是市郊的一片墓园。门口有人挑着扁担,一头的竹篓里放盛放的白花,一头的竹篓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咿咿呀呀,吱吱咯咯,咧着嘴笑。

  真得很难不带枝花进去。

  竟池把这枝花轻轻放在墓碑前,里面是竟池的妈妈。碑上的照片里定格了一个温暖的笑容,仿佛一直注视就能获得力量。竟池有着和她相像的眉眼轮廓,眼角微垂,感觉很温顺又善良。刚刚见过的医生也给我这样的感觉。

  他用柔软的手帕轻轻擦拭墓碑,我觉得这是一种礼仪也是一种交流方式。看得出来这块墓碑被人精心打理过,秋风再萧瑟也没让落叶和尘土蒙上去。静默时分,我分心瞥向并排矗立的那面碑,大理石台阶隔出的四方绿地上只有它俩相互陪伴。

  碑上的照片大概属于竟池的父亲。他们的五官说不上相似,不过空洞的眼神、肃穆的神态、还有欲语还休的悲伤,倒是能经常从竟池脸上看到。但我不喜欢这样的竟池,我还是更喜欢笑起来的竟池,哪怕这个表情转瞬就要消失。我觉得竟池也不喜欢拥有这样神态的父亲,一直到离开,他都没有看看相隔不远的墓碑。

  回程的路上我靠着竟池的肩膀打盹儿,做了一个模糊的梦。梦里面我好像拥有了妈妈,就是刚刚照片里的模样,她用柔软的手掌抚摸我的脑袋,一样温暖的笑着:“小嘉年,你要帮我好好照顾小池哥哥哦!”

  我朝她用力点头,有了无与伦比的使命感。

  使命感这东西真是神奇,之前我只在电视里听过,对它的概念一知半解。所以我一直认为这种高尚又复杂的感觉是我这种小猫感知不到的,谁曾想一场梦的功夫,我获得了满身动力和无限渴望,我决定与竟池同仇敌忾,同心同德,共同的敌人是抑郁症,共同的目标是重拾希望。我决定和他牢牢绑在一起,成为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满腔热血在身体里沸腾,灼热了我的眼眶。我直起身,发现竟池正靠着车窗别扭的睡着。车辆经过减速带轻微颠簸,他被吵醒。

  他眨了眨眼睛:“你怎么把它给拿出来了呀?”

  我才发现我的手里还攥着在墓园门口买的花。这花叫栀子,香气重,闻久了倒也习惯。于是我擅自给它附加了虚幻的意义:“这可是我刚收的保护费呢。”

  “你还怪神秘的!” 竟池轻轻笑了。

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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