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陈靖在前面一路狂奔,鸿野在背后紧紧跟随,两人快马加鞭往皇城奔去,本想在三天之内赶到钦天监中,谁知途中遭遇大旱,流浪灾民们拖家带口围拢过来,各个面黄肌瘦,抱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那些孩子头颅硕大,手脚瘦小,薄薄皮肉裹着骨头,似一只只被抽干血肉的幼兽,缩在爹娘怀中啜泣。

  前些年陈靖常去赈济救灾广散钱粮,灾民中有不少还记得他,纷纷扑上前来,跪地求他去寻钦天监仙官,为庄稼降雨求收。

  陈靖安慰不得,只说会尽力代为传达,他知晓仙官那边许是有心无力,以他对仙官的了解,只要还能站起身来,向天祈愿一事都不会推脱。

  四散游民无人整合,在苍山荒野之间乱撞,陈靖一时脱不开身,留在原处将他们组织起来,走了一日一夜去林间凿地挖水,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这条长路上满是饥荒灾民,再向前奔过两座城池,迎面暴雨袭来,如飞驰而来的箭矢,将他们浇得动弹不得,不得不进破庙避雨,这座庙宇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内外杂草丛生,浓烈酸腐味道自枯草底下传来,外衫贴在身上,黏的人动弹不得,解下来挂在梁上,淅淅沥沥向下淌水,将草叶砸成一团。

  阴冷湿气自外面涌来,陈靖坐在门槛上面,刚刚拧干外衫,草叶咯吱响动,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孩站在门边,手里拎着破破烂烂的篮子,惊慌失措看着它们。

  “口袋里干粮在哪?”陈靖道,“拿来几个。”

  鸿野忙解开口袋,递过去几张饼子,那孩子眼巴巴看着,不自觉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停在原处,不敢再挪动了。

  “过来,”陈靖道,“这些都是你的。”

  那孩子看了又看,喉口滚动几下,在饥饿中无法忍耐,小跑过来夺走干饼,蹲在门边狼吞虎咽,塞得口唇满满登登,脊背缩成小团,整个人抖若筛糠,饼渣散的哪里都是。

  “慢慢吃,”陈靖道,“没人和你抢食。”

  不知那孩子是不是听进去了,吞咽不似之前那般紧张,吃饱后他放松下来,在门边裹住自己睡成一团,鸿野得了陈靖指示,上前给孩子裹上外衫,抱进庙里休息。

  屋檐下积水摇荡,滚圆水珠坠落在地,砸出噼啪鸣响,陈靖立在门边,静静站到半夜,雨势比之前小了,被泡过的泥土松散开来,涓涓细流在石缝间蜿蜒而行,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叶洗去灰尘,泛出青翠碧色,如传承千年的琥珀,透出淡淡华泽。

  这抹莹润如天地初开的寒芒,恍惚蜇痛双眼,陈靖直勾勾盯着它看,只觉那草叶虚化开来,如同一张薄纱,融化在尘土之中。

  “将军,”鸿野道,“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休息罢。”

  陈靖仿若未闻,眼珠空茫茫散着,如飘逸散落的云雾,直到鸿野再说两遍,他才回过神来:“芸芸众生与蝼蚁无异,如何才能胜天?”

  鸿野心头一惊,不知如何回话:“回将军的话······属下无能,不敢违背天意,逆天而行。”

  “如何是违背天意,如何是逆天而行,天意究竟为何而生,为何而亡,”陈靖道,“为何······总是不遂人愿。”

  回答他的只有风雨,落叶被疾风卷起,向远方飒然飘去。

  “葬在哪里了。”

  鸿野盯着将军的背影,默默垂下脑袋,肩膀耷拉下去,两条胳膊似被重物系住,扯拉成两块薄片,颤巍巍悬在半空。

  “回将军的话,葬在······葬在太行上了,”鸿野道,“苍鹰会来接引魂灵,助他早入轮回。”

  陈靖默然无言,抬头望向苍穹,厚重乌云背后隐有天光,它如同一柄利刃,割开云朵向下坠落,直落到河水中去,斩断粼粼波光。

  一夜无话。

  转天鸿野在城中寻觅一番,将孩子送回他爹娘身边,与陈靖来到堤坝之上,这堤坝一年比一年垒得高了,站在上面遥遥望去,河水磅礴如同游龙,向坝上狂涌而来,厚云被风雨包裹,择天蔽日而来,浪花泛出滚涌白沫,炸出轰轰隆响,脚下土地震颤不休,如同被惊雷劈成碎块,散落漫天渣滓。

  人影渺小如沙,被风浪卷得漫天乱舞,又被流云吞没进去,倏忽看不见了。

  陈靖在江边伫立良久,衣衫被风浪卷动,簌簌雨声狂落下来,蜇痛眼角眉梢,大股水流浸透额发,自颈边成股落下,似连绵不绝的泪水,浸透大半衣衫。

  风雨渐渐小下来了,陈靖与鸿野起身上马,扬鞭向皇城赶去,这般不分昼夜奔腾几日,总算到了皇城根下,陈靖令鸿野自去进食休息,他托熟人以赈灾之名讨了一张官符,自己去了钦天监脚下,趁夜色一层层爬到塔顶,沿窗棂向内望去。

  钦天监仍似一座坟墓,空荡荡不含半丝人气,榻上裹着薄薄一层被褥,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自底下探出,那只手惨无人色,肉皮裹着骨头,甲盖黯淡无光,看着······不似活人的手。

  陈靖喉间轻滚,两臂撑起滑入其中,站在塌边抬手一扯,掀开那张被褥。

  底下的人他几乎不认识了。

  他还记得仙官做法事时的模样,长袍广袖随风飘飞,纤长眉眼微微上挑,碧眼如林间湖泊,莹翠不在凡间。

  眼下的仙官形容枯槁,好似一捏即碎枯骨,乱蓬蓬金发黯淡下来,胡乱散在脸上,薄薄破烂不堪,随意遮在身上,塌下滚落几只染血的绸绢,看着颇为不详。

  陈靖屏住呼吸,撩开仙官脸上额发,惨白面容展露出来,如同一张枯萎树皮,塌缩在木桩之上。

  他猛然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墙面,砰一声恍惚起来。

  眼前的面容旋转成团,一会是身骑白狼的翩翩少年,一会是半身染血的鬼面修罗,一会是冰河里丰神俊秀的身影,一会是城墙上被厚雪覆盖的面容······

  眼前天旋地转,风声聚出嗡嗡鸣响,在耳边飒飒滚动,陈靖捂住额头,眼前忽明忽暗,如烈焰席卷而起,将身体焚烧成灰。

  “小将军······来了,”仙官偏过脑袋,艰难勾起唇角,“最后······一面了。”

  仙官气若游丝,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似乎将周身的气血都耗干了,原本潇洒肆意的目光被灰霾掩盖,沉缀成一滩死水,怎么都搅动不开。

  “把酒······拿来,”仙官撑起摇摇欲坠的手臂,指向墙角酒壶,“我要·····喝酒。”

  陈靖循着他目光望去,墙角真躺着几只酒壶,酒液溢散开来,丝缕飘入鼻间。

  若是常人行将就木还要饮酒,身旁人绝不会答应下来,可陈靖依言走向墙角,拎起酒壶走到仙官塌边,抬手将人扶起,喂人饮下几口。

  仙官喉结滚动,似是饮下琼浆玉露,酡红弥漫开来,他嘶声轻笑,笑的脸颊泛红,脖颈摇晃,快活不在凡间。

  最后一滴酒液散了,仙官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酒盏,自塌边撑起身体,连滚带爬挪向窗棂,仰头倒在地上,望向浩渺夜空。

  星子躲在云后,与月色交相辉映,他偏头静静望着,月光流淌进来,挡住大半身体,长影在地上弥漫开来,将他吞噬进去。

  陈靖不愿再看,眼珠却如被吸住,盯在仙官身上,那副面容逐渐变了,化为纤长枯槁的身影,那个人曾倒在城墙之上,手臂弯曲搭在胸口,眼瞳光芒四散,眼皮合拢不上,似乎在等一个人,等待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等待一个救不了他的人。

  陈靖捂住额头,肩背紧紧绷住,额头埋进五指,向内勒紧下去,脸颊被指头抓出青痕,皮肉崩到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指头,走到仙官身边:“诛心草在哪?”

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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