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93

  “格勒,格勒,老妪年近古稀,老眼昏花目不能视,求格勒网开一面······”

  “帐中还有谁能用,”兰景明冷冷吐息,“去把人都叫过来,若不行便去兰道真兰杜尔兰信鸿帐中,就说我要借人,他们借便借了,不借便全掳过来。”

  “是,”副格勒雅阁真闻言上前,“我骑马前去借人。”

  雅阁真牵来骏马,长鞭甩上马背,簌簌踏风而行。

  他宁可出去借人,也不愿待在兰景明帐中。

  兰景明升为格勒不久,他便被提拔为副格勒,在兰景明身边随行,本来这是光宗耀祖平步青云的好事,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靠近格勒身边,格勒不近女色不喜荤腥,不爱听阿谀奉承,更不嗜好美酒,雅阁真总想投其所好,却总是不得章法。

  若说格勒喜欢甚么······喜欢杀戮么,唔,好像并不喜欢。

  格勒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只身闯入敌营,从无退缩之意,只是他严令不杀老人不杀女子不杀幼童,行事作风与他人格格不入,在北夷也是一匹孤狼,不与他人相交。

  话虽如此,打起仗来却是不要命的,似乎活着才是折磨,死去才是解脱。

  晋升为格勒不久便被派去收复塔格尔族,塔尔格族头领嘲笑格勒是没断奶的金毛娃娃,被格勒一刀送上西天,死时黄尿横流,身|下一片狼藉。

  格勒半身染血,凉意如雨落在脸上,金发被血红凝成细绳,丝缕落向颈窝。

  自那之后,格勒便叫人打造了一副鬼面,只要出战便戴在脸上,再也没摘下来过。

  这般下来倒是无人再敢嘲讽格勒,只是这鬼面着实可怖,几次大胜而归之后,便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这鬼面有鬼面修罗附体,触之便被勾魂夺魄,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一传十一传百开来,格勒成了形貌丑陋的鬼面煞神,闻之能止小儿夜啼,常人再不敢与他接触。

  只是······格勒终究是人,也会受伤也会失败。

  大可汗下达诸多命令,无论这任务多么棘手,格勒都不曾抱怨退缩,收复春赫族时被一刀斩碎面具,刃锋滑过眉间,险些戳瞎双眼,如今鼻梁上还有一道斜疤,几乎深可见骨;收复罗邺族时被一剑划伤脸颊,左眼下一条红痕,迟迟消散不开;收复回鹄族时被一箭射中下颚,当时落下马来昏迷不醒,好不容易将养好了,唇侧留下红疤,触之令人侧目。

  至于身上的伤疤更是数不胜数,跟在格勒身边久了,雅阁真眼见着格勒一日一日变化,原本瘦弱的身形长出肌肉,圆脸渐渐显出轮廓,嗓音逐渐沙哑低沉,皮肤被曾经的金发碧眼缓缓褪掉,变得与常人相同,身上伤疤一年多过一年,若是此时剥|光外袍······怕是找不到一块好肉。

  雅阁真叹息一声,两腿夹紧马背,深深勒住缰绳。

  当年刚刚晋为副格勒时,格勒是甚么模样?

  已然记不清了。

  帐中嘶哑喊叫不断,兰景明面无表情,静静跪在帐外,眼中无悲无喜,周围人各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吐出。

  帐外马蹄嘚嘚,一名男子勒紧缰绳,从马背上屁滚尿流落下,颤巍巍落到地上:“拜、拜见格勒······”

  “不必跪我,”兰景明淡道,“你是瓦努拉的男人,你该进去陪她。”

  那男子又磕了三个响头,才换了外袍进去,这般过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帐中响起婴孩啼哭,哭声震破云霄。

  周边旁人各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看向格勒,晨光落在格勒脸上,如一捧薄纱,浸出几分柔和。

  那男子抱着襁褓里的娃娃,喜气洋洋出来,将娃娃呈到兰景明面前:“格勒,瓦努拉请您给孩儿赐名。”

  朝阳映在脸上,兰景明眼中刺痛,他小心翼翼抬手,把婴孩抱在怀中。

  原来······刚出生的娃娃是这种模样。

  小小的,皱皱的,红红的,好似没长开的猴子。

  当年从将军府逃走时,嫂嫂的孩子该出生了罢。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

  该七岁了罢。

  应是会满地跑了。

  兰景明跪了太久,起身时踉跄一下,险些倒在地上,他不要旁人搀扶,自己去换了外袍,拨开帘子走入帐中。

  帐中满是血腥,瓦努拉脸色苍白,神情喜悦恬淡,周身萦绕乳香,兰景明在她身旁跪坐下来,盯着她的眼睛:“我不能给你的孩儿取名。”

  “为甚么,”瓦努拉自被褥里探出手去,握住兰景明指头,“你怕甚么。”

  “不吉利,”兰景明道,“我是不祥之人,你的孩儿要做草原雄鹰,要由幸运的人为他取名。”

  “谁说的!”瓦努拉撑起半身,体力不支倒回褥中,“谁说你不吉利的,谁说你是不祥之人,谁说的······”

  她看着兰景明的面容,勉强抬起手臂,指头落在颊上,轻轻蹭过唇角:“景明,你不像你了······”

  瓦努拉产后虚弱,眼底蓄积泪水,鼻间啜泣几下,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体力不支,哭了一会便睡着了,兰景明将娃娃放在她身边,起身走出主帐。

  瓦努拉生产之前,主帐便让给她住了,兰景明这一日在场地里绕了数圈,扎好全部栅栏陷阱,夜里时他无处可去,老图真频频托人给人报信,他只得不情不愿晃进老图真帐中,进了帐子也不愿往前头去,只想默默坐在帐边。

  老图真仍在熬药,那锅子里不知煮着甚么,闻之满是焦糊,熏得人鼻头发痒,兰景明以手掩唇,小声呛咳起来,开始还能压抑,后来止不住了,咳得一声比一声厉害,肺腑呛出激痛,喉中满是血腥,他弓起半身,咳出一口褐血,那股气才顺了许多。

  背后突然一重,有人给他披上外袍,执起他的手腕,轻轻按住脉搏,兰景明不言不动,任由老图真诊脉,待老图真退回帐中熬药,兰景明收回手臂,揽住背上外袍,拢成一只团子,仰头望向明月。

  只有明月不悲不喜,数年如一日普照四方。

  老图真的药勺撞在瓦罐上头,叮咚轻响不断,阵阵撞向耳骨,兰景明摩挲掌心,口中呼出白气:“我······还有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老图真默默熬药,未曾开口回答。

  “唔,看来一年都没有了,”兰景明摊开掌心,默默攥紧成拳,自顾自嘟囔吐息,“若尸骨无存,没有苍鹰接引,今后还能等到娘么?”

  “不,她不会希望我等她,她该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兰景明摇晃脑袋,把惦念拍散出去,“时至今日仍如此软弱,实在难堪大用。今生惟愿魂飞魄散,来世莫要再入轮回。”

  老图真常年惜字如金,兰景明未曾盼人回话,他只是有时不想一个人待着,身边若有丝人气,便会好过许多。

  夜半三更他离开老图真帐中,走到河边坐着,静静望向河面。

  瓦努拉说他不像他了。

  他该是甚么样的?

  原来的他是甚么样的?

  兰景明迎着月光,张开手指贴在颊上,指头向内用力,挖出五条红痕。

  这是他的面容,即使揭掉这层肉皮,也没法回到从前。

  枯叶簌簌落下,马蹄踏落飞雪,肃杀之气从风中涌来,如暗夜前行之巨蟒,爬过幽深河谷,亮出尖利獠牙。

  狼嚎一声接着一声,纷纷传入耳畔,兰景明知晓白狼不会无缘无故嚎叫,他吹响号角,命副格勒雅阁真护送老人妇孺后退,他自己覆上面具,带领一支精兵,沿河畔摸索过去。

  拐过两条河道,一支精兵立在对面,领头的人遍身甲胄,剑眉星目,双眼灼灼如星,可与月色争辉。

  来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一柄长枪,枪尖缀满红缨,枪身坚硬如骨,挥舞起来虎虎生风,显见是重铁打造,非常人所能舞动。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陈靖朗声笑道,长枪虚空一划,遥遥指向对面,“你便是鬼面修罗?报上名来,今日你命尽于此,我乃大梁骠骑将军陈靖,今日便要取你项上人头。”

  骏马嘶鸣一声,向后倒退半步,兰景明勒紧缰绳,沉默望向来人。

  七年转瞬即逝,两人曾同塌而眠,眼下咫尺相望,如隔一道天堑。

  北夷所用文字语言与大梁不同,他们行军入伍皆有代称,如果不用大梁官话回答,陈靖不会知道他的名字。

  果然······再次相见,是在战场上了。

  想取我项上人头?

  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来吧阿靖,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有了多少长进,够不够与我一战。

  兰景明哑声轻笑,笑得脊背颤抖,他按住长剑剑柄,向外拉动刃锋,飒然甩向地面。

  宝剑削铁如泥,刃锋映照月色,银弧如水流淌。

  陈靖背后的官兵们纷纷拔剑,各个皱紧眉头。

  战场相见本该报上名号,自家将军已先报了名字,对面这个覆鬼面的人却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把将军看在眼里。

  陈靖不以为意,他弯腰躬身勒紧缰绳,捏紧手中长枪,热血沸腾起来,颈间冒出青筋。

  他嗅到一触即发的滋味,久未燃烧的热浪在心头翻滚,如烈火燎尽枯草,激发满心向往。

  他喜欢这个对手。

  这个对手让他兴奋。

  那鬼面形同咒符,缠在月色之下,遥遥立在风中。

  血腥在四肢百骸涌动,陈靖长枪向前,背后官兵齐齐甩鞭,向对面猛冲过去。

  兰景明挥动长剑,身后精兵蹿入敌军,他策马向前,宝剑划出圆弧,与长枪撞在一起。

  咚的一声,兰景明手腕剧痛,险些松开剑柄,他咬紧牙关,挥剑闪开急刺过去,堪堪被长枪挡住。

  陈靖扬枪挡剑,眉心讶异撑开,胸中涌起快活,近来他挥剑挥刀几乎无人可挡,眼下遇到对手,怎不令他兴奋。

  “好身手,”陈靖笑道,“吃我这枪!”

第58章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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