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黄金螺旋46

  程翥这才发觉,其实自己并不了解他。为什么他会对这样一个宣示着生命主题的沉重的雕塑如此共情呢?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会有多少通感的,这只有经历过人生中许多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有了自己的沉淀之后,才能对它的融化、以及融化中自我的无能为力感到共鸣。你看敬嘉年,他只关注了这个作品的技法,就立刻兴趣缺缺了;像乐乐,根本会对这种看也不看,完全没有兴趣。有些东西,在不同的年龄会显出不同的意义。

  程翥觉得心脏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他想起少年在无意识中吞咽着乐乐吃剩的肉块的模样。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他遭遇过什么呢?那些掩埋在笑容下面的,从未宣之于口的,那眼泪的痕迹毫无准备地猛地暴露出来,可如果自己这时候上去的话,那银亮的湿痕便会立刻消失,像春雪融化在风里,被他不着痕迹地掩藏起来。

  其实我应该想到的。他应该没有他所说的那样年纪,应该更加年轻。小鹿似的抽着个条,从很多习惯上看得出并不太像是一直生长在农村的孩子。而这个年纪不可能只想着赚钱……他对金钱的渴望,似乎不太像正常的需求。

  但程翥又想不下去了;徐步迭微微半弓着身子的姿态,像一只受惊而警戒的野兽,少年勃发的生命却顺从着被命运压低的脖颈,既渴望又抵触,既思念又无奈地逐渐向那白色的女性的躯壳靠拢。他突然觉得,这个作品似乎比刚才更有生命,那雕像在从他这里绵延地汲取生的力量,他的手臂撑在栏杆阶前,可手臂上贲起的经络却显示着抗拒的力量;两个人似乎被融合成一个人,又从融合中挣脱为两个人。姜念也发觉了这一点:似乎这个年轻的人站在这里,脖颈弯曲,腿弓将转不转,一只脚离开又黏合,在灯光的角力下,和女人横陈融化的躯体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唯有他抗拒又不舍,顺从又挣扎地站在这里,这幅作品才变得突然饱满又深邃起来。

  她忍不住看向程翥,程翥也正看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忍不住从怀中掏出纸笔,潦草地勾勒下大型。姜念也一瞬间明白过来,她很熟悉程翥的行事风格,并没有多问,直接走到展台后方,给曾经的老师拿来画架,夹上纸张。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程翥就将这一幕拓在雪白的纸上……

  敬嘉年也看见了——他先看见的是那张画——简单的勾勒线条上里头,明暗的面容,尖锐的棱角,阴鸷与明媚同时在浑白的世界当中浮出人间。程翥也沉浸了进去,看着画中的作品与原型的眼神闪烁着专注而热诚的光,根本不知道有人站在他身后。在他旁边,像不服输那样,姜念也架起了画架,她注重于构图的描摹,迅速地就勾勒出一个岌岌可危又恰好稳固的平衡,似乎给她的作品延展增添了新的灵感。

  他们与所描摹对象之间的位置,通过视线观察的黏连,又构成了一个封闭恒定的斐波那契螺旋。一层层稳固的架构叠加了空间与时间,像一副黄金分割比的图画,有着牢不可破的完整的灵魂与逻辑。而自己——就像是不小心用颜料在画框外的部分抹上去的一块多余的色斑,碍手碍脚地无处安放,好像眼前的无数个螺旋之间有结界,而他只是一只被遗忘在灯泡外的蛾子,只能绕着光源的外围打转。

  曾经程翥一直是他向往的光源,纵然有些飞蛾扑火的意像,他也心甘情愿。毕竟,那可是程翥啊,少年成名,叱咤风云,留下传说无数后无心名利,就带着如花美眷退隐江湖闲暇任教——仿佛人活就活一出笑傲江湖。当然,即便这出“笑傲江湖”的续集越来越有狗尾续貂的趋势,原来如花美眷也抵不住似水流年,爱情誓言不见得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英雄豪杰也有更年气短,一个儿子就能搞得他焦头烂额。但是至少他的作品是不会变质的,他在创作中眼里闪烁的那种披靡的光华,曾经深、深吸引了前来试听观摩课时,那个吊儿郎当袖着双手、不把老师放眼里的天才少年。

  现在,程翥的眼里闪烁的就是那种曾令他深深沉迷而无可自拔的光芒,那光芒犹如火焰,甚至饱含着曾经未见的高温色泽;但他眼里注视着的、倒影着的、令他目眩神驰的却是另一个人——一个不过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毫无特殊之处的普通男生。

  酸楚像针扎似的从刺破的心脏里流出来,他漫无目的地在剩余的空旷的展厅里打转,却觉得自己才是逼仄的那一个。他被无视了、孤立了、遗忘了,这对于天之骄子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的遭遇。他重视的、珍爱的人,将全部的热忱与精力,把他所期盼的、等待的目光,都投向了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凭什么呢?!他有什么特别?有什么是我不能达到的吗?

  “哐当”一声厉响,在静谧得连呼吸都恍若潮水般规律涌动的空间里,仿佛一声炸雷,猛地将酣睡的人从梦中惊醒。

  徐步迭的身体轻微地一悚,那一切犀利的、厌憎的、柔婉的、卑弱的、桀骜的、逆顺的、无助的、嫉恨的一切混淆着的感情迅速地从他脸上如潮水般地褪去。只眨眼的一瞬,他又是那个乐观向上、热爱生活、朝气蓬勃、浑身有使不完劲儿的万能人小徐了。

  他恍然地左右四顾,似乎刚才的一切时间是静止的,于他不过一瞬。还来不及惊诧怎么凭空就突然在一侧远处多出了两个画架,几个人就都被刚才的破碎声响吸引了注意力。

  敬嘉年站在展厅后廊的体验区里,敞着双手,脸上没什么歉然地呶呶嘴:“抱歉,手滑了。”他面前的地板上,有一个巴掌大的陶雕似乎从架子上掉下来摔碎了。

  姜念啊地叫了一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似乎是碍着程翥的面子,没有好当场说出别的什么话来。

  “抱歉,一不小心。”敬嘉年无所谓地说,他自己心里还别着一根筋、沤着一口气,虽说是道歉,却颇有股语气不善夹枪带棒的感觉,“值多少钱,当我买了,我照价全赔给你。”他是有钱人家公子哥,别说姜念根本不算出名卖不上价,他自己也能看出来这个陶雕的价值和艺术难度都不高;就算这东西挂程翥的价随便卖上几十万,他也赔得起。

  先开口的反而是程翥:“敬嘉年,你在干什么?”他一个字一个字咬的清楚,像是上课时点名他回答问题那样,听不出什么情绪,略带沙哑的嗓音印进敬嘉年的耳朵里,这一次连他也不敢生出什么幻想了,只是觉得浑身一凛,浑身冷汗都下来了,像是被什么野兽叼住了后颈。

  “我问你话。”程翥说,周围气压似乎都跟着低了一度。

  “我不是……故意的,”敬嘉年底气愈发不足,刚才张扬的刺这会儿都往里缩,却仍然梗着脖子,“它放在这,又没标志!我以为这里是休息区了……我说了可以照价赔偿。”

  “如果是个普通游客,我认为这种说法没问题。”程翥盯着他,直看得他垂头下去,“——即便是故意的也没有问题。但是你不是,你虽然今年才入学,但是我知道你家学渊源,你入学时你的叔叔就来跟我打过招呼,还有你外祖父也特地关照过。你跟同期生的起点是不一样的吧?我给你的待遇也和其他人不一样吧?你已经算半入行了,结果,你告诉我是‘不小心’对吗——”他环顾了一下偌大的空间,“普通人可能不理解我们的创作的价值和其中的心血,你也不理解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要跟谁学习四年,以及将来从事什么行业。”

  敬嘉年像当头被打了一闷棍似的,不敢置信地望着程翥。

  反倒是姜念非常了解程翥的脾气,这时候倒是出来解围:“好了、好了,的确不是值钱的作品,而且只是试作,和我构想中差距有点大,不是很满意,的确也就没有正式展出。所以才放在这里没管,也没个警示标识,也是我考虑不周全……他是小孩子才不懂;……”

  程翥打断她,眼睛却仍然盯着敬嘉年说:“我看他是太懂了。他很清楚这个是什么价值,毕竟他叔叔就是一个艺术品拍卖行的大老板。”

  敬嘉年一下被戳中了痛处叫起来:“说我的错就是我的错,你说他做什么?我叔叔是个商人,我就也是吗?”

  “我希望你不是。”程翥颔首,“可你要用你叔叔的钱替你闯下的祸买单,就很没有说服力。”

  敬嘉年一下就闭嘴了:这是实情。他这么横着走,说到底也是靠着叔叔的钱;而叔叔如此支持他,也是看准了他的潜力长期投资,希望以后可以为自己的拍卖事业添砖加瓦。

  但一路过来都横着走的小少爷哪怕在老师面前,也没吃过这种亏;更何况这位老师是程翥——他涨红了脸,再也在程翥的视线下待不下去,硬赌一口气梗着脖子就闷头往外冲:“我去打工!我现在就去打工挣钱还她行了吧?!”

  程翥倒是没见他这么倔的,不由得失笑:“人生地不熟的,你往哪儿打工去?”

  “你管我去死呢!我就站街上拉客也有人买!”

  姜念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都什么事,逼得学生真站街去了,闹出去程翥还要不要当老师了?!急忙就要追,程翥又给堵得脸色不善,一把拦住她:“你个苦主倒追什么?随他去,我看看这位大少爷懂不懂得人间疾苦,真能放低身段拉到客也算他有长进了!”

  徐步迭根本没闹清楚出了什么事,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前后,第一时间就追出去把九头牛都犟不回来的人截住了,“你等等——敬嘉年!”

  敬嘉年怒气冲冲地回头:“怎么,你也要来管我,教训我?!”他一转身,徐步迭又冲得厉害,两人一下子凑得极近,近得脸上尚未拭干的泪痕都清晰可见;可这人却朝他露出一副安抚安慰的笑容,丝毫不见先前令人动容的悲伤;这一切令他如鲠在喉,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到底哭什么啊,有什么好哭的?我才想哭呢!

  徐步迭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一把拖住敬嘉年,转身对程翥和姜念说:“既然是要打工赔偿,那按照惯例,不如就在姜师姐的个展这里打工怎么样?”

  姜念失笑:“我这里……”

  程翥也不用给姜念面子,已经截了话头:“你姜师姐哪里用得着请人打工?她不开除人保本就算是人道主义了。”

  姜念默默点头,她这里门可罗雀,就雇了一个员工,平常靠朋友帮忙也就足够了。

  但做万能人的小徐太清楚赚钱的门道,微微一笑:“姜师姐什么也不用做,我们去给你‘拉客’上门,一单抽成20%,都记在账里直到平账,你看怎么样?”

  “咦……?”姜念愣住,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还有这等好事?

第22章 黄金螺旋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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