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合/

  他们围猎的场地并非一览无余的草场,而是层层叠叠的密林。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各自奔入林中后,便都消失一般不见了踪影。

  许一盏和顾此声都没有吩咐禁军帮他们捡拾猎物,两人默契地背道而行,也没有过问对方的去处。

  行围的禁军会将兽群围困在固定的区域,太子伴驾,以皇帝的性格,必然会向丛林最深处前进——那里猛禽出没,倒也算机遇和危险并存。但希望太子能有点自知之明,凭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可千万、千万要留在猎场边缘才好。

  林中静谧,并没有因为武官的涌入而现出受惊的模样。泉籁淙淙,鸟鸣啭啭,许一盏一人一马独行林中,走了近半个时辰,一路分枝拂叶,偶尔能看见几点人影,但无人主动和她攀谈,许一盏更觉庆幸。

  远处传来铁甲拖行的声音,想来是行围的禁军在走动,许一盏策马过去,不多时便见到三两个身着白甲的禁军宫卫。

  “——许太傅。”

  宫卫见了她,立即打衣行礼,许一盏吁马停步,问:“皇上在哪?”

  “陛下想为太子猎一头猛虎作庆,往深处去了。”宫卫对她还算有问必答,又主动道,“太傅若想猎猛禽,最好也往深处去,外围的狍子野兔都已被猎干净了。”

  许一盏心里的猜测得了肯定,只觉得手汗更甚,忙问:“太子呢?他也去猛禽区了?”

  “呃,太子...太子似乎没有。”

  许一盏堪堪松了口气。

  另一个宫卫方道:“太子殿下猎了一头鹿,请命独行,陛下正高兴呢,准了。”

  “独行?!”许一盏心念电转,只觉得难以置信,“......一头鹿?太子?”

  褚晚龄的斤两她比谁都清楚,能安安稳稳坐上马匹就已够她惊艳了,那小细胳膊连一石弓都未必能拉开,怎么可能猎下一头鹿。

  “独行之后呢?”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殿下身边有禁军跟着,太傅不必太忧心。”

  许一盏面色阴沉,低低地谢过他们,接着扬鞭纵马,直往丛林身处奔袭而去。

  猎场边缘多是狍子一类的小东西,根本不会有鹿出没,褚晚龄必然是跟着皇帝进了里边。

  竟然在这关头还和皇帝分开行动——如果不是立即离开猎场,他究竟是太不怕死,还是太想找死。

  -

  许一盏一路沿着泉水行进,偶尔遇上禁军便过问几句皇帝和太子的去处。和她有点交情的禁军见到她空空如也的双手,都不禁发愣,忍不住旁敲侧击地劝她先行狩猎,以免空手而归。

  但许一盏这会儿根本没有狩猎的兴致,太子下落不明,围猎场这么大,任她这一整天都虚度也不一定能找到太子——尽管明知褚晚龄随身带着暗卫,还有禁军随行,但她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褚晚龄太年轻了,也太弱了。只会动嘴的废物文人,本来就该被她这样的粗人时刻盯着才能放心。

  “——许太傅?”

  许一盏脸色阴沉得不行,应声回望,对方着一身绯袍白甲,目带惊色,显然也是没想到她会到现在还一无所获,权当她脸色不好也是因为收获不如意。

  但她不认识这人。

  对方身后跟着的禁军手中拎着一只死鹿,许一盏心中微动,问:“这只鹿是......”

  “啊,这是太子殿下的猎物。殿下说他想再猎些旁的,一直带着死鹿不方便,要我们先带走了。”

  许一盏:“......”她死死地盯着那只鹿,嘴唇直哆嗦,过了许久,咬牙切齿地开口问,“太子在哪?”

  -

  日头挂到了最高处,褚晚龄歇脚片刻,回头依然是垂首肃穆的禁军,和禁军拖行着的那只死鹿。

  “本宫想独处一会儿,你们先带它走吧。”

  太碍眼了。

  只一看到,就会想起那一刻。

  -

  轻剑割开猎物柔软的脖颈时,鲜血蓦地喷溅而出。而他躲闪不及,直愣愣地受了满脸,满是腥红的视线中,他只能看见皇帝微蹙的眉头舒展开了。

  皇帝的箭中在鹿的后腿,并不致命,而他的剑则割断它的喉管,禁军们帮他按着鹿身,他看见幼鹿竭尽全力的挣扎,尚未长好的鹿角仿佛稚子一般横冲直撞。

  褚晚龄的手难得颤抖,鹿挣扎得太累,只能戚戚地注视着他。

  褚晚龄的手更抖了。

  他弈棋时从不会手抖,策论时也不会怯场,即使他知道一道诏令或许会让许多生命猝然离世,许多家庭就此抱憾。他也始终谨记着身为皇族的骄傲和职责。

  那只鹿最终还是死了。

  “龄儿,生辰宴后,你便入朝旁听罢。”皇帝说,“让许轻舟随你一起,正好管管你的太师。”

  褚晚龄放下了无生气的死鹿,垂手道:“儿臣遵旨。”

  “...你是很好的皇储。”皇帝勒缰回马,只留一抹余光淡淡地扫着他,“朕年轻时,也是这么过来的。慢慢学吧,天令你生在帝王家,你该以此为荣。”

  褚晚龄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他感觉嘴唇有些干,下意识想舔,却怕卷了鹿血入口,只能停下动作。

  他如数月前举鼎的许一盏一样,正在向他的父皇表忠,亦向他的大皖表忠。

  却不知道那时候的太傅,是不是也和他现在一样,感到窒息也似的疲倦呢。

  -

  褚晚龄独自坐在一眼泉边净手,泉水映出他血迹斑驳的脸,因着没有及时清洗,这会儿干涸之后更不易洗净。

  禁军被他屏退,至少入眼处不会再有人影,至于暗处的暗卫,他暂且不想搭理。

  他净过手,也洗了脸,泉水依然会照出他满身浴血的衣裳。像是侧证着证罪的刺青永不磨灭。

  身后的树叶微动,褚晚龄问:“何事?”

  释莲的声音方从林中传来:“殿下,有马蹄声。”

  褚晚龄垂眼起身:“那便动身吧。”

  “...殿下。”释莲的声音明显有些为难,紧接着他说,“是太傅,他已到了。”

  褚晚龄:“.........”

  应着释莲刚落的话音,一道雪影从层层林中倏地穿出,破开秋风,直从数尺高的小崖上一跃而下。

  许一盏勒缰吁声,身下的名马险险在即将踏上褚晚龄的小身板时一个后仰,许一盏也脱开马镫,映着褚晚龄惊惧的眸光轻快落地。

  没等褚晚龄开口,许一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再没顾及所谓的君臣有别,恶狠狠地道:“你再瞎跑试试?!”

  褚晚龄:“...学生不曾...”

  许一盏的眼睛瞪得堪比铜铃,褚晚龄只得眨了眨眼,改口道:“...学生知错了。”

  “你知错个屁——!”许一盏猛地扳过他身子,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巴掌落在褚晚龄的臀上。

  褚晚龄脑子一空,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响,带着许一盏的掌风,抽得他屁股生疼。

  “你知不知道你停在哪?!——这是他妈的猛禽区,你是想喂熊还是想喂老虎?”许一盏浑然未觉他的僵硬,一眼看见他满身的鲜血,更觉触目惊心,雨点似的巴掌次第落下,一掌更比一掌急,“你找死、你找死还不如让我一马蹄子踩死你!”

  褚晚龄憋了好半天,才找回点理智,忙道:“太傅、太傅,有暗卫......”

  许一盏稍稍顿了片刻,勉强忍着怒气,猛地回头过去,喝道:“谁敢出去嚼太子的舌根,我听见一个弄死一个!”

  安静的树林又动了动,一干暗卫在静默中默念了一声“是”。

  他俩的马都松了马缰,自觉在一旁饮水解渴。虽然意识到了太子的尊严,但许一盏的怒火犹未消弭,褚晚龄略略侧头,见到她右脸被树枝擦伤的一道血痕,可见她来路上有多匆忙。

  褚晚龄甚至能想象他的太傅,一路挥开枝叶,满脸都是腾腾杀气,见者无不退散,不敢造次。

  褚晚龄忍俊不禁地道:“太傅,回去再训导学生好不好?”

  许一盏勉强松开手臂,让他站好,拉着他的血衣问:“这些血是怎么回事?听说你猎了一只鹿,但怎么会沾这么多血?”

  “......”褚晚龄的笑容依然滴水不漏,“学生不擅弓箭,就用随身的剑割喉了。”

  许一盏默了片刻,盯着他的脸,道:“脸也沾上了?”

  “...没洗干净吗?”

  “洗干净了。”许一盏注视着娇娇太子那双依旧含笑的桃花眼,“都搓红了。”

  褚晚龄笑着,没有应声。

  许一盏留意到他依然颤抖着的手,回想起方才见到的那只死鹿,只凭褚晚龄的武功必然不可能和它贴脸搏斗,但褚晚龄身上沾了血,想来他的确动了手。

  太子并非好大喜功之人,也鲜有杀心,会亲自动手,多半是皇帝授意了。

  许一盏拉过他一直松握着的右手,不着痕迹地握住褚晚龄伶仃的手腕。温柔的暖意就此覆上他的脉门,褚晚龄能察觉到许一盏长了薄茧的指腹正搭在他的脉门——奈何早慧如他,也无法对心跳作假。

  不知道是因为鹿,还是因为太傅,他的心跳快极了。

  莽撞又冲动,像是即将迸出他的胸腔。

  “......殿下,”许一盏叹了一声,牵住他冰凉的手指,低声道,“没事了。臣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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