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29
两只小镜子一左一右地把墙前的老镜子劝回来了, 后者颇有不甘, 临走前在墙上摸了好半天, 什么也没摸着,这才把碎片安回原位,走了。
颜料道,“老朋友,你最近紧张过度了。”
老镜子哼了一声。
颜料又道, “自从老电话死了,大家都有点紧张过度……唉……”
沉默一阵。
小镜子道,“电话爷爷为什么会死的?”
颜料叹了口气。“被人类拆了。早就告诉它那个人不像其他人那么好惹,不听,非要去招惹。连我都是画了印记之后就离那个人远远的。”
“呀……”
“它也真是。都说了多少次了,人类虽然不是好东西,但也实在厉害,不要以为自己能捉弄人,成天给人家打电话。有一次那些人类还弄了个这么大的定位仪,要不是我反应快,拿水把那玩意弄坏了,它更早就没了。”
小镜子道,“电话爷爷讨厌人类。它说喜欢听他们在电话里不停追问它到底是谁,它说它喜欢人类那个时候那种恐惧害怕的声音。”
“它就喜欢吓唬人。”颜料说,“但是,结果……”
还不是被人杀掉了。
那么老的一部电话机,日升月落、风雨晴天见了几十年,又因为是被安在刑侦局那种地方的,借着一条电话线路,人间善恶悲欢的事也见得多了。结果,也不过一日之间吧,被人拆了,死了个透彻。
老镜子不知怎么的,忽然剧烈一抖。它四下扫视一阵,压低了声音。“我怎么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不太舒服……”
颜料道,“因为你老了吧。唉,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别太一惊一乍的了。”
老镜子不说话。
颜料指了指那面被扎得乱七八糟的墙壁,道,“你看看,那里本来什么也没有,都是你瞎紧张,搞成那样子。我还得修。”
“不——”老镜子道,“不一样。”
“不一样?”
“刚才只是听到声音,不觉得危险,”说着,老镜子的镜面上竟是微微渗出了水珠子,像冷汗,“我现在感觉到的……像是杀气。”
另三只都是一怔。“……杀气?”
它们有些慌乱地扫视着四周。大厅依旧明亮空阔,空气里也依旧是老马桶分贝惊人的呼噜声,什么也没有。
不。有吧。
那四条走道,三条明,一条暗。属于已经死去的电话的那条走道上一丝光也没有,很黑,像一张已经张开的大嘴,一个即将吞噬一切的巨洞。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看不见。
黑暗里,什么都有可能。
良久。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是良久。
小镜子松懈下来,看看颜料,又看看老镜子。
再一阵。
颜料紧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老镜子镜面上的水雾也蒸发了,紧绷着的神经恢复如常。果然,是太多心了吧?
一条没开灯的走道而已,能有什么呢?
——总不可能那个拆了电话机的人就在里面盯着它们吧?
老镜子又开始咳嗽,轻微的两声。
明明这里也就四个物灵吧,但,某面小镜子还是伸出手,一个一个数了数,一,二,三,四,又说,“我们到齐啦。”
“好,”颜料道,“可以开始了。”
四个物灵围成一圈,坐了下来,姿态各异,但,都很闲适。
另一个小镜子说,“这个叫什么来着,茶话会?”
“嗯嗯,”小镜子说,“就是茶话会。人类的茶话会可好玩了,我在楼下那个人的电视上看到的。”
“你爷爷宠你,”颜料说,“你要个茶话会,就给你一个茶话会。茶话会要干什么?”
“要讲故事。”
“讲故事?”
“讲有趣的故事!然后等我们老了,我们又把爷爷讲给我们的故事讲给比我们更小的镜子。”
“噢,有意思。”颜料道,“老镜子,你先讲?”
老镜子道,“讲什么?”
颜料朝两面颇为兴奋的小镜子道,“讲什么?”
两只小镜子异口同声。“随便。”
老镜子想了想,又咳了咳。“就讲……我们来到这里之前的事吧。我们是五年前的——”它仔细想了想,“某个三月碰上的吧,我们四个。我,镜子。还有这边,颜料。还有电话和老马桶。我们是在废品站遇上的。”
“我们都是被丢掉的东西。”颜料说,“都是十几年的老物,被人说丢就丢了。”
“我们被堆在废品里,身上压了很重很重的东西,还有人往我们身上倒吃剩的食物,黏糊糊的,真恶心。”
“过了没几天,我们就要进切割机了。”
“切割机声音很大,只要进去了,没有出来的。”
“我们没打算跑。”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死的。死了也很好。”
“虽然人类是骗子。”
“人类是叛徒。”
“人类用羁绊把我们从死物中唤醒,让我们拥有生命。”
“可是他们很快就不要我们了。”
“但是,不计较了。死了也很好。终于可以休息。”
“但是——”
“忽然出现一个人类,他说能给我们一个家。”
“他那个时候说话真好听。”
“他说他不会丢弃我们。”
“他说只要我们帮他,他永远不会丢弃我们。”
“马桶被说动了,说不如我们跟他走吧。”
“我们跟他走了。”
“他说想见识见识我们的力量。”
“所以,从废品站逃出来的那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有一面化妆镜。她很喜欢它,它也很喜欢她,它是她年轻时候的定情信物。我告诉它,早晚有一天她会背叛它,快杀了她。它是个蠢货,它不听。于是我吃了它半个灵魂,操纵它。化为人形,摇身一变,做了那个女人家里的客人,痛痛快快地杀了一只猫,把那个女人吓得魂不守舍,逃出了国,哈哈……他见识到了我们的力量。”
“他收留我们。”
不知世事的呼噜声仍回荡在大厅里,四只物灵坐成一个小圈,老的讲着故事,小的听得入迷。这画面,说温馨也温馨,说恐怖也恐怖。
它们不可爱吗?它们有喜怒哀乐。
它们可爱吗?它们是杀人的。
不知怎么的,大厅中讲故事的声音忽的停住了。一个句子,才说了一半,在不该停顿的时候停顿了。
老镜子的镜面上又一次渗出水痕。
冷汗。
它们缓缓地,缓缓地,朝着那条唯一漆黑的走道看了过去。
四下里灯火通明,只有那一抹黑。那抹黑真像是死神的眼睛。
小镜子的声音有点抖。“爷爷。我们会死吗?”
老镜子盯着那条走道,开口。“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死的。”
“我们该死吗?”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该死的。”
“爷爷,我不想死。”
但是,那个人已从走道里走了出来,大厅亮如白昼,照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
满地是碎玻璃。
翻倒的颜料把雪白的地毯染脏了,这里一片红,那里一片蓝,狼藉。
墙上也乱了,被玻璃划过的痕迹,被颜料沾湿的斑驳。
它们死了。
从物中化灵,物碎了,灵也就没有了。
程楚歌缓缓拭去手上的血迹。是他的血。方才,老镜子挡在小镜子前,恶狠狠朝着他划了上来。
伤口有点深,殷红的鲜血哪怕拭了,很快又冒出来。血往下滴,有一滴恰滴在某面小镜子的碎片上,镜面上安静划过。
染红了地毯。
呼噜声仍然在响,但初时三明一暗的走道如今颠倒了,三条全暗,只剩传来呼噜声的那一条还亮着,不知世事,睡得香甜。
两个人从其中一条暗着的走道里走出来。
柳小明小心道,“它们死了?”
“嗯。”
“哦……”
邢若薇瞥他一眼。“你不忍心?”
柳小明道,“它们还挺……”
可怜的。
邢若薇道,“很多刑事案件的犯人都很可怜。但如果放过他们,他们会四处作恶,让其他无辜的人更可怜。”
所以决不能放过。哪怕不忍心。
“哦……”
程楚歌缓步走到那面被老镜子莫名其妙刺得乱七八糟的墙壁前,坑坑洼洼,深深浅浅,一个又一个洞。
他打量着这堵墙。
柳小明道,“老大,你在看什么?”
邢若薇也问,“墙里有什么吗?”
程楚歌道,“我的眼镜可能在这里。”
“……哈?”
但程楚歌伸手在这堵墙上敲了敲,又敲了敲,没反应。
程楚歌道,“出来。”
墙里没反应。
半晌后,邢若薇忽然朝着楼梯的方向惊讶一声。“小红?”
是了,有个头发微微乱的姑娘从楼梯爬上来。
方才她在墙壁里,镜子朝着她刺,她往后躲,一不小心——又掉到一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