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这一问, 是直接戳在了重点上,薛彤也没料到荀若素的联想能力这么强,一时之间找不出拐弯抹角的办法, 只能答, “不一定。”
“元戒替我看守的佛堂里有八百一十盏长明灯, 也是众生八百一十道业障, 长明灯若是都亮着, 能镇压魑魅魍魉, 但现在却灭了一盏……只一盏, 已经能够让万鬼叫嚣。”
薛彤虽然语焉不详,但能坦诚到这般地步已经超出荀若素的意料, 因此她也没有逼问,反而主动扯开话题,“那你为什么要问那女鬼,她是生前还是死后来此处?”
“很多年前, 凌霄山上出过事。”薛彤看起来太过年轻, 与她相处一段时间后,常常会忘记她已经活了上百岁, 元戒当她孙子都嫌小, 多少朝代更迭她都见过, 很多书上得来的只言片语,薛彤都是亲身经历。
她继续道,“那时候觉真——就是盖凌霄寺的那位高僧还没来到县中,清渠县也没改成这个名字,它原本叫‘弃县’,是个民不聊生的地方,上游泄洪, 次次都要将这里舍弃,就连灾后瘟疫,也是将患病之人都赶到这里屠杀。山上的万人坑就是这么来的。”
大概是这段历史过于黑暗,加上这么个地方,能跑得早就跑了,少有几家世代居住于此,那会儿口耳相传居多,能着文写字的也不会长久困在这么个绝望的县城中,所以留下的记载几乎没有。
荀家藏书已经很多,但荀若素自小到大都不知道清渠县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只听薛彤又道,“就算心有执念的人百里挑一,万人坑里也能冒出一堆来,搅得周遭府衙县城和来往商贩都不得安生,为了镇压这些亡魂,县太爷甚至是州府都想过办法。”
薛彤的用词有些过于古老,荀若素越听越觉得自己与她相距甚远,出神间又往后退了一步。
薛彤留意到了荀若素的动作,她的手指一勾,只勾住了后者外套上的拉链,拉链平滑,薛彤的挽留不起作用,最终连这点冰冷的小东西都从指尖滑了出去。
限制瘟疫传播还靠杀人的年代,镇压鬼
怪的方法想必也不光彩,果不其然,薛彤道,“当时诸家人挺身而出,提出以杀止杀的方法,往万人坑中埋了尊怒目菩萨。”
诸家人也通玄门之术,这一点荀若素倒是知道,她家中有一册竹简,专门介绍了诸家,只是前半卷十分详尽,后半卷却多是“听说”“传言”“可能”这样的不确定之词。
“传言”,诸家也是钟家的一脉旁支,不过诸家是女脉,所以不跟钟姓,原本是想用这种方法避开北斗之数的限制,一开始诸家平安无事,还曾得到朝廷重用,三代之内繁荣昌盛,因此钟姓本家也很欣喜,自以为找到了规则之下钻空子的方法,可忽然有一天,诸家灭了门。
“传言”还说,一夕之间,诸氏满门,就连垂髫稚子和看家护院的两条狗都没逃过,血将一整块地染得猩红,为此,处理现场的衙役忙碌两天两夜未曾休息,才勉强弄个干净,半年之中,这些衙役自杀的占五成。
但竹简上并没有说诸家为何灭门,被谁所杀,而今看来不仅与钟氏天命之数相关,恐怕和这万人坑也脱不了关系。
“菩萨埋下去之后,确实安稳了三个月,”薛彤的声音还在继续,“三个月中小鬼消停,民生得以修养,可谁知三个月后情况却更加严重,不仅万人坑中怨魂恶鬼纷纷蠢动,甚至吸引来不少其它游魂野鬼。”
“当时的人非常愚昧,非觉得这是菩萨在索要贡品,一开始不过瓜果鲜蔬,然而毫无用处,便上升到牛羊猪肉,到最后甚至开始杀人,花季少女活活烧死,贡献童男童女……种种恶劣之行让弃县如同人间炼狱。”
光听描述已经可以想见。
“因祭祀之法天怒人怨,惊动了朝廷派人来整顿,但闹鬼之事无法解决,就算表面终止,暗地里却慢慢形成了教派,以那尊怒目菩萨为主神,一直到觉真上山,化善缘建造凌霄寺后,这支教派才逐渐式微,几十年前就已经覆灭了。”
薛彤一口气说了不少话,收尾时终于觉得有些渴,她看向荀若素手中的保温杯,也不开腔,直到荀若素将茶杯递给她,她才略微嫌弃道,“你喝过的。”
“……那还给我。”荀若素难得不想戳穿她的装模作样,没想到薛彤自己想不开,还非要找茬。
如果那只女鬼真是死后才来到凌霄山中,就说明此事跟万人坑有关,她是被吸引至此,若是生前就在凌霄山中,恐怕与那需要活祭的教派也脱不了关系。
将花环钉入人脑只有三种可能——仪式、酷刑和报仇,仪式的可能性更大,若是酷刑和报仇实在没必要采集新鲜的风信子。
当她们两个回到二楼时,元戒跟钟离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看,就连地上躺着的女鬼也跟着凑热闹,她的脖子被黑猫压着不大能动,一双眼睛却写满了惊惧。
这两位到底是什么人,竟然知道这么多?!
荀若素赶紧撇清自己,“我只负责提出问题,是薛彤博学,跟我没有关系,以后你们有事可以打扰她,我只是荀家一位平平无奇的卦师,帮不上什么忙。”
她说的这些围观人等当然明白,于是目光又齐齐一撇,全部集中到了薛彤的身上。
元戒早与薛彤相交,知道她并非凡人,但对薛彤的了解也有限,她一个月上山的次数并不多,有时候半年不见,有时候也会在庵堂中呆上十几天,来时一声不吭,走时不辞而别。
不过凌霄寺历代住持对薛彤都很尊敬,视她为上宾,住宿的房钱从来不算,还包吃包玩儿。
这些探究的目光薛彤已经习以为常,她走到女鬼身边踹了踹,“我再问你一边,你是生前还是死后来这里的?”
虽然隔音不好,可毕竟距离远,薛彤的嗓门也不大,那些对话只能听见七七八八,女鬼还是装死,看起来就算薛彤严刑逼供,她也能“宁死不屈”。
“薛彤,”荀若素在旁边沉默半晌后忽然开口,“你说她头上的花环能不能摘下来?”
地上的女鬼僵住了,她刚才只顾防着薛彤,却忘了旁边还有位自称“平平无奇”的卦师。
荀若素手中捏着铜钱,红线穿过方孔,她的手捏着一头,红线不封底,铜钱违背了物理法则,就这么悬空漂浮着,随红线高频震颤,另一只手掐算道,“我们要找的怨魂似乎也与这花环有关。”
“真的?”薛彤明明知道荀家卜卦从无出错,却还是要提出质疑才高兴。
她问完,又低头看着地上女鬼的反应,“看来是真的。”
女鬼被无常咬到重伤,对压在自己脖子上的畜牲无比畏惧,已经放弃抵抗好长时间,这会儿却全身颤抖,试图爬出是非之地。
就这个拼命的架势,她头上的花环必定是个重要的东西。
薛彤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女鬼的头顶上,方才还能动弹两下的女鬼像是被泰山压顶,别说继续往前爬,就连四肢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扣锁住,上翻着眼珠子,试图用目光阻止薛彤拆花环的举动。
这条花环是手工制成,中间有一条重合的缝隙,将缝隙中的钉子拔出,整个花环就弹开,掉落在地。
甫一经手,薛彤才发现这条花环是普通凡品,并不像地上的女鬼是个死物。
人世间的东西,怎么会嵌入女鬼的头部?
荀若素弯腰,将地上的花环捡了起来,这条花环跟薛彤接到的信物一样,都是将原本丛生的风信子花序全部摘下来,一枚一枚的用钉子扎入花心穿进绿色的藤蔓中,再将藤蔓编成环。
不管是风信子还是里面的藤蔓都很鲜嫩,像是刚摘下来还没有多久,可这女人已经死了有些年头,甚至于她死前就已经带上了花环,头上有发炎和愈合的痕迹……实在很不对劲。
“薛彤,”荀若素的手上摩挲着花环,“你昨天就接到了信物,那信物只是一枚普通的风信子,不管是水培还是土培,一旦离开本体,能维持几个小时的鲜嫩已经难得,为何在你手上竟一直不见枯败?”
“跟这花环一样的道理……信物在我手中,就吸取我的功德,短暂延长寿命。”薛彤道,“不过,一枚风信子就算以我的功德温养它百年,也用不了多少功德。”
她说着,勾起嘴角问,“你一直在观察我?”
“没有。”荀若素的第一反应是否认,但话刚出口,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原先自己戳穿了薛彤的心思,也是换来她一声斩钉截铁的“没有”,那自己此举,不是一样的欲盖弥彰。
“你傻笑什么?”薛彤觉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荀若素咳嗽两声,她脸上有些红,正儿八经地往别处扯,“你方才说‘跟这花环一样’,那这花环也是靠功德温养?是靠这女子还是它另外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