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小姑娘暗搓搓想抢生意的心思没能持续多久, 靠在树下的两个僧人就睡梦中哼唧着似要醒了,薛彤拨通了电话,示意晏清开车来接, 电话那头晏清在惨嚎, 薛彤皱着脸将手机拿开, 等晏清嚎完了, 才补充一句, “我们今天就下山。”
晏清这才觉得自家老板还算通人性, 不情不愿地应了声, “知道啦,我马上就来, 你们路口等着。”
但薛彤的车虽然宽大,但来时四个人坐还行,忽然出多来一、二、三个也会显得拥挤。
自家的车,薛彤有绝对的处置权, 她点了点人头, 先对元戒道,“凌霄山是你家门口一亩三分地, 而且当和尚的, 不应该好逸恶劳, 带着你的徒子徒孙自己爬回去。”
随后目光一挪,看向钟离,“年纪轻轻,能上山就能自己下山,多锻炼锻炼。”
最后才不情不愿地面对荀若素,“你既然病了,我也不好把你扔这儿, 就勉为其难载你一程。”
元戒:“……”
钟离:“……”
荀若素摸着猫下巴,头也不抬,“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
“倒也不必,”薛彤神清气爽,“以后我让你向北你别往南,我就当你报恩了。”
荀若素不仅病着,她还瞎,这遍地的人就只能看见薛彤,明知荀若素就算看不见,也不至于撞在谁的身上,薛彤还是伸手向她,“走吧。”
晏清嘴上抱怨,却一刻都没耽搁,薛彤刚把电话挂断,他就已经驱车下山,而薛彤与荀若素这边穿过老林与烂尾楼,走到路边也要十几分钟,经过房有材的尸体,荀若素又叮嘱元戒安排好了就尽早报警,别让他曝尸荒郊野外。
所以到路边时只与晏清前后脚,谈不上谁等谁。
薛彤说到做到,丝毫不留情面,只带着自家半身和猫直接往山下开,根本不管其他人死活,于是元戒只好秉持慈悲为怀,问钟离,“要不,小施主随我去寺里住一晚,明早再送你回家?”
黑灯瞎火的,神鬼抛到一旁,钟离才十三岁,有个人贩子她也跑不了,只能点了点头。
荀若素窝在后座上,她将双手埋在猫肚子下,无常小声冲她“喵喵”叫,荀若素明明在发烧,双手却异常冰冷,无常体温向来偏高,然而这双手垫在肚子底下,却让无常也跟着哆嗦起来。
那是一种阴魂附体般摆脱不了的冷。
早在深山老林里,荀若素将它抱起来时,就叮嘱无常不要将此事告诉薛彤,它与荀若素之间不只是主仆,比这更深远,无论荀若素请求什么,都会如同命令,镌刻在无常的魂魄上,让它难以反抗,于是小猫咪只能三缄其口,努力发光发热,试图将荀若素捂暖。
“直接去医院。”薛彤撑着头望向窗外。
夹道亮着路灯,只是有年久失修的架势,没有坏,光却发黄发暗,派不上什么用场,天穹压在山顶,当空皓月如旧,然后是漫天星子,薛彤漫无目的地盯着这些破碎璀璨的光点,思绪千千万,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处落脚。
荀若素也不说话,她挨着玻璃窗微微闭上了眼睛——在万人坑中,无数业障汹涌而来,自己不过血肉之躯,也只一颗柔软的心,记忆与悲苦穿膛而过,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她的记忆开始复苏,时不时呈片段闪过,不只与薛彤有关。
越是相处,荀若素越是觉得自己与薛彤早有渊源,这种渊源得到了薛彤亲口承认,她不愿说太多,不代表自己猜不出来。
荀家老宅装满三间房的旧书,荀若素自小就不老实,有些书不让看,她也偷偷翻过几页,阎王殿上十个名姓,薛彤的压在最下面。
鉴于他们的工作性质与亡魂有关,其中大多数都要与荀家有所接触,于是书中留下了蛛丝马迹,而在这些蛛丝马迹中,也提到过业障归属。
人活着就会制造业障,就算一生洁白如纸,也难免落上墨点几滴,避无可避。业障不会自己消失,得功德者就难免肩负业障,二者相依相伴,即便如此,这些人能分担的也只百中一二,再多,就会像今日所见菩萨像,反而为业障所缠,失去本心。
到最后,这些哀怨、悲苦、仇恨、爱欲甚至单纯的变态都会有个固定的归处——地藏王。
地狱经常是空着的,魂魄不会滞留太久,它们卸下包袱,又是新的一段人生。
但荀若素又想……若自己真是业障归处,那这些年——在轮回中的这些年,也不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那是谁在维持平衡?
薛彤与她一般心思,也在想谁在背后维持平衡。
早在坟地相遇之前,薛彤就在远处看顾着她,虽然这种看顾非常不负责任,薛彤单纯是为了满足自己一点私心,只有思念压抑不住时,才远远瞧上几眼。
原本薛彤认定,荀若素就是自己要找的人,那股熟悉感和印记绝不会弄错,但今日,她又怀疑了。
荀若素确实能消融业障,却与她心中之人始终不同,心怀大慈悲的人是无情的,她该接纳这些罪孽,却不能插手编造完美的结局——菩萨没有人的心。
车里的氛围安静的令人害怕,晏清的话一直不少,却也不敢这时开口,他干脆将广播打开,里头正在放一首很老的歌,薛彤没怎么听过。
唱得是:“昨夜有雨,明日有风,久等故人不重逢……过去有雨,未来有风,原来离别太匆匆……”
路上两个小时才到清渠县的县医院中,荀若素已经睡着,无常乖乖地还在捂她的手,薛彤已经收回了目光,静静落在荀若素的侧脸上,车里难得没有开空调,薛彤也没被情绪所扰,荀若素的胸口微微起伏着,被两根不安分的手指戳了戳。
“菩萨慈悲,却非心软,若今日是她,这些业障就算转化成了功德,也与张英娘、玉石像甚至那些被牵累的魂魄无关。魂有残缺,下辈子注定过不好,偏你心软以功德相赠……”
薛彤小声嘀咕着,“自己一点没剩吧?这又是何苦来哉。”
晏清面前的广播里还在唱,他没听见薛彤这些自言自语,只是等得有些心焦,他正了正后视镜,“老板,是不是该叫醒荀姐,医院已经到了?”
晏清这一声惊到了薛彤,她原本正心虚,猝不及防间手上用力,戳胸口戳地指尖一疼,于是荀若素幽幽睁开眼,就看见有人在非礼自己。
荀若素:“……胸是真的,你就算拿锥子来戳也不会漏气,但我会死。”
薛彤:“……”妈的智障。
“医院到了,下车!”薛彤将车门一摔。
县城里的医院不像大城市里那么忙,不过提供夜间急诊的总共就这几家,因此不算忙,人却也不少,她们这边刚进门,外头就拉回来几个头破血流的。
与之相比,荀若素这个思维清晰还能走动,也不像随时要倒的人就显得还能坚持坚持。
远远,荀若素竟然听见了芳姨的声音,据她说,早几个小时,薛彤就发消息让她来医院帮忙……自家老板是个生活一级残废,芳姨生怕是晏清或荀若素上山一趟被拖累到濒危,以薛彤的脾气,怕是一个晚上就将濒危照顾成骨灰,因此不敢耽搁。
“荀小姐这是怎么了?”芳姨赶紧上来扶住她,先伸手在额上试了试,又去摸手,“怎么烧成这样?可有别的伤?”
荀若素看不见芳姨,想躲都无处躲,只能乖乖站着,被从头到脚检视两遍,芳姨看完了才拍拍胸口,“吓死我了,看你脸色,还以为失血过多……有主人在,不该弄得如此狼狈啊?”
“她自找的,与我无关。”薛彤将自己掰扯出去,“还是先看医生吧,她这个样子还不知道能撑多久。”
荀若素虽然看着不要紧,其实已近强弩之末,但她这个人也是奇怪,眼中尚有一丝清明就能维持三分神智,芳姨刚才摸她时,荀若素才发现全身的知觉都在离散,无论摸到哪里,都是麻而迟钝的感觉。
后来发生了什么荀若素已经不知道了,等她再清醒时鼻腔中充斥着医院独有的消毒药水味,周遭有人说话,还掺杂着口音,荀若素虽然离开清渠县许多年,但离开时已经十岁开外,一些方言还能听懂。
是芳姨跟临床的聊天,临床问,“你女儿长得可真好看啊,什么病啊,多大年纪了,谈恋爱没有?”
“这不是我女儿,是我老板一个朋友,”芳姨回道,“普通感冒,只是一直没休息好,昨晚烧到四十度,挂了一夜水刚拔针,今天还得挂一次。”
“四十度啊!”那人感慨,“怪不得给床位了,这县城医院的床位紧张,很难排到号。唉?你刚刚说老板的朋友,你是做保姆的?这年头保姆挣得不少吧?怪不得你整夜要在医院陪床。”
芳姨:“……”
也是个人才,这些问题要么触及隐私,要么直白露骨,荀若素都听得尴尬,她咳嗽两声睁开眼,“芳姨,我有点口渴。”
“醒了啊,我给你倒水,”芳姨抹了把聊出来的冷汗,“老板回家了,说是你醒后立刻给她打电话……不是回乡间别墅,她在这附近有套公寓,来回都用不了半小时,一会儿就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