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决绝

  女官寓所之外,暑热微褪,金红色的余晖在地面上打出深浓的光影,将青石上落着的一道剪影衬得愈发萧索而寂寥。

  宋珽独自立了良久,素日里清冷的面上已显淡淡的疲态,却仍旧如木雕石刻一般,固执地立于门前,不肯离去。

  槅扇微微一响,他霎时抬起眼来,眸光有一瞬的轻颤,却在看清来人的刹那,复又无声垂落。

  江菱皱着眉自槅扇里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这幅情形,心中愈发肯定,他定是欺负了沈陶陶,语声便也冷了几分,不客气道:“陶陶说了,不想再见到你!”

  宋珽闻言,那垂落的鸦羽长睫似乎轻颤了一刹,令那落在睫尾的日光也随之轻轻一晃,在他肤色冷白的面上,打出凌乱的碎光。

  淡而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他默了良久,却并未开口,只是轻轻颔首以示知晓。

  只是足下却仍不肯挪动半步。

  江菱冷哼了一声,一把将槅扇关了,转身回了内室,对沈陶陶皱眉摇头道:“他不肯走。”

  她在沈陶陶榻边坐下,一双略显英气的眉因不悦而深深皱起:“陶陶,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只要你说是,别管他什么身份,我一定帮你欺负回去!”

  沈陶陶将身子往被子里缩了一缩,也不知道是仔细想一想江菱的话,还是根本就不愿去回忆。好半晌,她的嗓音才自锦被里传来,有些发闷,听着格外的疲倦疏离:“他不肯走,那便不用理会。反正等日落了,宫门快要落锁的时候,总会走的。”

  她这是答了江菱第一句话,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样缄默地,避开了江菱的第二句问话。

  江菱转念一想,也觉得这宋珽总不能在宫里,在这女官寓所前过夜。便也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落在了之前放在桌面上的那盏莲子粥上。

  这一碗粥还是满满当当的,只是在这热夏里放了一整日,已经凝结成块,若是凑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馊味。

  “我给你去换一碗新的。你多少吃点东西。”江菱又劝了一声,端着碗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的天光,便又推开了槅扇疾步往尚藉司膳堂中走。

  宋珽仍旧立于门外,钟义正于他身旁抓耳挠腮地焦急劝道:“世子爷啊,这宫门就要落锁了,就算是要等,我们明日再来等成不?这再不回,等下金吾卫可就要来拿人了!”

  江菱冷哼了一声,只当做没听见,没看见,直直地自两人身旁走过。

  宋珽缓缓抬起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那碗馊粥上,见那粥平齐了碗沿,剔羽般的眉缓缓皱起,哑声道:“她这一日……还不曾用过东西?”

  江菱一听,心中便来火,顿时就冷嘲了一声:“拜你所赐!”说完也不看他什么反应,转身就走。

  此刻已是黄昏,尚藉司中晚膳的时辰已经过了。江菱在膳堂里寻了许久,也只寻到两个不软不硬的白面馒头与几块下粥用的腌萝卜。

  “这怎么行?”江菱皱眉,想去尚膳司里给她买点现成的,但是又想起沈陶陶这大半日水米未进,怕她等得久了,便也先将东西拿着,打算先给她垫垫肚子。

  她疾步走回女官寓所门口的时候,瞥见宋珽已不见了踪影,心中也不意外,只道是赶着宫门下钥的时辰出宫去了。

  她三两步走回槅扇前,伸手推门。

  这指尖刚挨上门扉,却听伸手一阵马蹄声急促而来。

  江菱微微一愕,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正见到宋珽自马上翻身下来,疾步上前赶上她,抬手将一只食盒递来:“食盒里装得是她爱吃的点心。”

  他语声微微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眸光轻轻一黯,复又低声道:“她与我提起过,吃不惯尚藉司中的膳食。”

  江菱皱眉,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食盒,见上头有尚膳司的徽记,又扭头去看旁边的骏马。

  见那马正重重地喷着粗气,皮毛微微发汗,大约明白过来,宋珽这定是一路策马疾驰去尚膳司里买点心了。

  她这样想着,犹有些不放心,将食盒掀开看了看,见里头果然是清一色的精致糕点,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馒头与腌萝卜。迟疑了一阵,还是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将食盒接了。

  她关了槅扇,复又行至沈陶陶跟前,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拿了出来,放在她的床头。怕她听了是宋珽送来的反倒不肯用,便绝口不提这茬,只轻声哄道:“陶陶你快起来看看。尚膳司里的点心做的可精巧了,快趁热尝尝。”

  锦被轻轻拉下一点,沈陶陶慢慢支起大半个身子看向她,一双眼睛仍旧是红红的,嗓音也带着一点哭过后的喑哑:“尚膳司?”

  她轻轻垂了垂眼,慢慢地有些疑惑,下意识道:“尚膳司里此处可不算近,你怎么这么快便打了个来回?”

  她说着,便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到了那敞开的食盒上。

  上头一共两个小碟并一只青白花的瓷碗。

  小碟里分别装着如意糕与松子百合酥,青白花的瓷碗里,则是盛了一小碗雪白的杏仁豆腐。

  虽是换了盛放的容器与制作的方法,但这三样东西,却正是她第一次去辅国公府里探望宋珽时,给他带去的点心。

  她闭了闭眼,倏然想起了自己去辅国公府里看望宋珽的初衷。

  彼时她被李贵妃拘在宫中,生死未卜,是宋珽冒着大雨,策马一座宫室一座宫室地寻她。最后,还替她挡下了李贵妃抽来的那一鞭子。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李贵妃的鞭子是以棕绳拧的,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毛刺。

  太医诊治的时候,他的掌心中满是鲜血,一根根棕黄色的倒刺深深嵌在里头,触目惊心。

  而也是那一次里,她才第一次知道了,宋珽并不喜爱甜食。

  但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宋珽却也将这几道点心给记住了,之后,还曾带来宫中给她。

  记得那时,是沈静姝假死骗她回府,想令她与通州来的狂徒定亲。

  彼时她被困在厢房中,也是宋珽前来,为她脱困,带她回宫。

  而这几道点心,也是那一日中,他专程带来给她的。

  ——‘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想着你自己带来的糕点总归是喜欢的,便令小厨房做了一些。’

  当时宋珽的话仍旧是言犹在耳,此刻想起来,却已如隔世般遥远。

  江菱等了半晌,见她始终不置一词,便也问道:“陶陶,怎么了?不和胃口?”

  沈陶陶轻轻敛眉,将目光从食盒上挪开,低声道:“这些点心是宋珽送来的?”

  江菱被她这样一点破,也有点心虚,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他策马去尚膳司取得,不然哪有那么快。”

  她话一说完,沈陶陶便轻声道:“你拿去还给他。我不吃他给的东西。”

  江菱抬眸望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不似随口一提,是真的宁可吃馒头,也不肯用宋珽送来的东西,这才慢慢叹了口气,轻声道:“成吧,我拿去还他。你先拿馒头垫垫肚子,等我去尚膳司给你买点点心回来。”

  她说着,又出去了一趟。

  但只是一转瞬的功夫,却又原封不动地拎着食盒回来了。

  面对沈陶陶迟疑的目光,江菱解释道:“出宫去了。他再不走,可真赶不上宫门下钥了。”

  沈陶陶微微颔首,将手里的馒头就着白水一点一点地吃了。又勉强起身,慢慢洗漱着。

  当热帕子触及有些浮肿的眼皮时,一阵令人清醒的刺痛。

  沈陶陶将脸埋在帕子里,指尖轻颤,却并不曾松手。

  她想,有些事情,若是一开始便是错的,那与其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如鲠在喉,倒不如就这样,当断则断。

  长痛,不如短痛。

  一连十几日,宋珽皆是清晨起宫门初开时便来,一直至入夜宫门下钥方去。

  而沈陶陶,则一直是避之不见。

  如此循环往复,倒是江菱先熬不住了。

  这一日,她下值后又见宋珽等在外头,顿觉得十分头疼,遂进屋对沈陶陶抱怨道:“这宋珽日日站在门外,我每天打他眼前过,再打他眼前出去,就和坐牢似的。浑身不自在。”

  她说着,慢慢压低了嗓音:“陶陶,你跟我交个底。你这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沈陶陶轻声重复了一次,她的嗓音有些飘忽,良久,才缓缓闭了闭眼睛,慢慢道:“当断则断。”

  江菱被这四个字说得心头一跳,还想再追问几句,却见沈陶陶颤着手,慢慢地将自己贴身的腰牌给取了下来。

  在将腰牌递给江菱的前一刻,沈陶陶的指尖微微收拢,似乎有片刻的迟疑,但最终,还是将腰牌轻轻放在了江菱掌中。

  “江菱,你替我去尚藉司女吏那请辞。说我自愿辞去太府寺掌藉之职,去尚膳司中补沈静姝给冷宫送饭的缺。等一切事罢,你将新的腰牌给宋珽过目——”

  当再度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微滞,眼前似乎走马灯地晃过这两世里的种种。但终究,她还是缓缓阖目,哑声道:“此事之后,他再不会来。”

  自此,便是永诀。

  一枚珠泪自她眼尾落下,碎在她手中木制的腰牌上,无声无息。

第75章 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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