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痛悟32

  世子爷起初插过几次手,厉害的时候甚至将人从花楼里绑回来过,但是无奈老夫人心软,每次都偷偷把人给放了。

  若是问起,来来回回就是那一句:“他可是你爹啊——”

  久而久之,世子爷便也不想再管。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用鞭柄挠了挠头皮,嘿嘿笑了两声岔开了话题:“这庙里没啥意思,外头的庙市倒是热闹,哟,还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呢!老子十岁的时候就玩腻了这个把戏,要不是今日没空,我非要让他知道一下什么叫大石碎胸——”他说着,话锋却急急一停,像是猛地咬着了舌头,再开口时像是吃了热豆腐一样又急又含糊:“那,那不是沈女官吗?”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颇有些不可置信:“她怎么在这?还在看胸口碎大石?还给赏钱?”

  “你应当是看错了。”宋珽皱了皱眉。

  上一世里,沈氏一直是循规蹈矩,唯唯诺诺,即便是无事时,也极少迈出辅国公府的门槛。即便是出去了,也只是去买些衣裳脂粉,从不会来庙会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

  更勿论围观陌生男子赤露上身杂耍,还满意的给赏钱。

  即便这辈子沈氏年少,比上一世中活泼了不少,但这样的事,也是绝无可能。

  虽是这样想着,他仍是下意识地伸手撩起了轿帘。

  庙市口上,人群自发围出了一片空地。中央是一名赤露上身的精壮汉子躺在一张长凳上,胸口缚着的大石已是四分五裂。

  而两位小童正拿着方才敲打吆喝的铜锣,说着吉祥话,一一问围观的人群要赏钱。

  人群熙攘,他却一眼,就在其中望见了沈氏。

  沈陶陶今日穿着一件杏红色的春杉,秀美的脖颈上胡乱挂着两三圈廉价的草编花环,单衣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大截白皙如耦的小臂。

  左手上拿着一串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尾指还晃晃悠悠挂一只蛐蛐笼子,右手则拿了自己的荷包,阔绰地往那铜锣里哐哐地倒碎银子。

  许是见她给的赏钱多,那精壮汉子一个鲤鱼打挺自长椅上翻身起来,又给沈陶陶表演了一个吐火。沈陶陶更是开怀,将糖葫芦往旁边站着的少女手中一塞,几乎将手掌都拍红,笑声银铃一般传出老远。

  一直传入宋珽的耳中。

  他握着轿帘的手指微有些发僵,素来冷淡的面上抑制不住地浮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

  沈氏在他心中,一直是恭顺的,胆怯的,循规蹈矩的。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这样的,戴着野花,拿着糖葫芦,挂着蛐蛐笼子,看着杂耍,大把大把打赏的沈氏。

  她还笑得那样明快,一双杏眼里笑意盛不住,得几乎要满溢出来。一眼望去,便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那为何她在自己面前,却总是一幅胆怯的模样。无论面上是喜是嗔,看向自己的那双杏眼里却总蒙着淡淡的水雾,像是随时都要落泪。

  有奇异的感觉自胸腔间升起,令他的呼吸都变得迟缓了几分。

  他抿紧了唇,细细地在心中想着缘由,再一抬眸时,却见场中已不见了那杏红色的身影。

  他握着车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强行压下心中那一阵阵往外升腾的可怖想法,竭力说服自己,方才他见到的不是沈氏,只是一位容貌相近的女子罢了。

  可这世上,真有生的如此相似,性子却又截然相反的人吗?

  他闭了闭眼,命令道:“停车。”

  ……

  沈陶陶此刻正与江菱一道在庙市上玩着套圈。

  摊位上的东西按着价格高低由远及近摆了一地。但终归只是十文钱一个的圈子,也就图个乐,最远最值钱的,也就是一块砚台。

  沈陶陶花了一百文钱,买了十个圈子,套回来一个草编的蛐蛐,顺手与笼里的真蛐蛐放在了一处。

  江菱一道啃着手里的糖饼,一道笑她:“你怎么什么都想看,什么都要玩,就和这辈子没玩过似的。”

  沈陶陶面上只是一笑带过,心中却腹诽道:可不就是没玩过?而且不只是这辈子,两辈子加起来,也没玩过。

  上一世里,在家做姑娘时沈广平盯得紧,说是大家闺秀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她想上街买个胭脂都不允。出嫁后,宋府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更是没了机会。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岂不得将两辈子欠下的都玩回来?

  要不是形势迫人,还有谁会愿意循规蹈矩唯唯诺诺,像个木偶似的不成?

  一旁江菱又啃了几口饼子,目光倏然被一行车队吸引过去,双眼发亮:“好骏的马!”她盯着拉车的几匹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遗憾地狠狠捏了一把裹着饼子的油纸,感叹道:“膘肥体壮,皮毛顺滑,这样的好马,应该拿去当军马,披上铁甲上阵冲锋才是。用来拉车,可真是暴殄天物。”

  沈陶陶套完了最后一个圈子,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那车顶上没有大族的徽记,便随口笑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马车,好大的排场。”

  江菱不以为意:“听说护国寺的菩萨很灵,各家的夫人都爱来这上香。有些人行事低调,有些人不想让人知道。不戴徽记的多了去了。反正就看这排场,也没几个不长眼的敢去冲撞。”

  沈陶陶应了一声,心念微微一动,问她:“这家的菩萨,真的这样灵验吗?”

  江菱抬了抬眉:“谁知道呢?反正我是不信。”她说着顿了顿,愕然道:“你不会真要去上香吧?”

  沈陶陶点了点头。

  她本也是个不信鬼神的,但如今连重活一世这样离奇的事都能出来,也说不准这天上是不是真有满天神佛。

  再者说,即便是假的,她过去上一炷香,也没什么坏处。

  江菱撇嘴:“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她指了指身后一条石径:“从这里上去,一直走到头就是护国寺的正殿。不过正殿里头人太多,香又贵,还不如去后面的偏殿。心意到了就成。”

  沈陶陶答应了一声,想着带着身上这些零零碎碎的不好,便将东西先放在了江菱这,自己顺着石阶拾级而上。

  正殿便建在不远处,如江菱所说的一般,挤满了人。

  多是身后跟着仆妇,衣着华丽的夫人,偶尔也能见着几位戴着面纱的闺秀。

  求得也无非是福禄寿姻缘几样。

  沈陶陶听了一阵,便转身往偏殿里去。

  毕竟,她要许的愿望,不欲旁人听见。

  她顺着石阶又走了几步。

  偏殿与此相隔不远,香火却要衰落许多,一名许愿的夫人走了之后,便空无一人。

  沈陶陶放下了挽起的袖口,问一旁的沙弥买了几支清香,于佛前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微微阖目。

  她这头刚阖上眼,还未来得及许愿,石阶尽头,便有人疾步而来。

  许是行得太过急切,他月白色的袍角上粘了一点淡色的草露,束发的玉冠也在疾步走动间有些歪斜,说不出的狼狈。

  而来人正是宋珽。

  他自殿外立定,抿唇望向蒲团上,双手合十,貌美宁静如佛前龙女幻化而成的女子。

  不同于方才车内的惊鸿一瞥。此刻他们隔着不过十步远的距离,他能清楚认出,眼前的女子便是沈氏。

  她仍是一身杏红色的衫子,袖口却已放下了,颈上没带花环,手上也没拿糖葫芦与蛐蛐笼子。

  且神态柔婉恭顺,分明又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皱着眉,顺理成章地想——方才在马车上,大抵是认错人了。

  天下长得肖似的人不少,杏红色的衫子也不是只有她才能穿。

  只是巧合罢了。

  正当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抽条生长时,眼前的沈氏却已直起了身来。

  她并未看见宋珽,只是将手中的清香点燃,恭敬地插入佛前供着的香鼎之中,语声轻柔却虔诚:“愿辅国公世子宋珽——”

  宋珽微抬了抬眉。心中想着,究竟是妇道人家,所许的愿望也不过是令夫君身子康健之流。

  即便他自诩并不动容,唇角却仍不由带起一点清浅笑意。

  沈陶陶却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诚恳祈愿道:“愿辅国公世子宋珽,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再不纠缠于我!”

  宋珽的笑容倏然一收,不可置信的神色慢慢浮现在他本就苍白的面上。

  他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但是旋即,他看见沈氏复又跪下身来,对着佛像金身连磕三个响头,用的力气似乎还不小。

  她磕得额上微微泛红,语气却依旧平稳,毫不颤抖,仿佛在心中默念了千万次一般。

  “愿辅国公世子宋珽,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再不纠缠于我!”

  她又重复了一次。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宋珽愣了良久,痛苦地阖了阖眼。

  他悲哀地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女官沈陶陶,不是菡萏初开时便嫁于他的沈氏。

  这一世,她既不爱他,更不想嫁与他。

第18章 痛悟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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