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骗我53
梦石知晓他二人不愿见官,这一路也都是能避则避,所以才要那名在小学堂帮厨的娘子送书回去。
“道长他应该不会愿意作假证陷害于娘子夫妇。”商绒一时更为不安。
才从容州的牢狱里捡回一条性命的梦石道长,明明昨夜还在院中祭奠他女儿的亡灵,今日却又入了蜀青的官衙。
商绒仰头,望见少年越发苍白的面容,她立即握住少年持着缰绳的手,说:“折竹,你是不是不舒服?”
折竹语气平常,“只是有点困。”
在一片幽幽密密的山林内,绑在树旁的马儿摇晃着尾巴,吃着地面长出来的新芽,而商绒坐在石上,与少年相互背对。
“真的不用我帮你吗?”
商绒轻声问他。
“不用。”
折竹简短地应一声,在包袱中随手翻找其中的瓶瓶罐罐,一只瓷瓶从石上滚落,顺着不平整的地面携带草屑抵上商绒的绣鞋边缘。
折竹静默一瞬。
怎么正好是那一瓶。
商绒垂眼看见那只瓷瓶,她伸手捡起来,试探着伸手往后递去。
阳光穿透枝叶在地面落了粼粼的影,她盯着自己的影子,蓦地,她的指节触碰到一只微凉的手。
有什么从他手臂上滴答下来。
商绒想也不想地转过头,正见少年臂上狰狞的那道伤口已然开裂,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的臂弯滴落。
斑驳晃动的光影里,少年衣衫半解,一双眸子漆黑,面容苍白冷淡。
“你骗我。”
商绒忽然说。
他之前明明说他的伤口没有流血,此刻停在这里,也只是为了换药。
两人相接的手指一触及离,然而少年还未从她指间接来那药瓶,她转过身来打开瓶塞,也不再像第一回 那样吓得手抖。
想起那一回,她一边替他上药,一边说,“在南州时,你明明还逼我给你上药,怎么这一次我要帮你,你却不愿?”
她没意识到她说话间,鼻息离他这样近。
明明她戴着满是瑕疵的面具,连给他上药的这双手也已被妆粉遮盖得发黄,可是他的睫毛眨动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撇过脸去。
不说话,也不看她,然而目光垂落,他看见她和他的两道影子。
悄然相近,融作一团。
张显本非良县桐树村人,他出身穷苦,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入桐树村,他便跟随母亲在桐树村生活至今。
商绒与折竹抵达桐树村时,已是黄昏时分。
“你们找张显家做什么?”放牛归来的老翁打量着面前这一对少年少女,“他家出事了,张显死了,他娘去了一趟蜀青城回来,下午就跳河了。”
跳河了?
商绒闻言,铱誮满眼惊愕。
顺着老翁的指引,商绒与折竹才到张显家门口,就瞧见那窄小的院门里里外外都是人,人群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身形,他躬着脊背,一声不吭地盯着那具盖了白布的尸体看。
“多可惜啊,张家小郎已过了院试,是实打实的秀才,他连冶山书院那样的地方都能进得去,往后指定能做官的……“”
“可不是么?眼看着他们家张小郎就要出人头地,怎么就被人害了?”
“这张娘子劳心劳力养出个秀才儿子,一眨眼没了,只怕是一时想不过,这才做了傻事……”
不少人七嘴八舌的谈论着,商绒的半张脸隐在兜帽底下,直到折竹牵住她的手,她才回过神,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折竹,若道长一直不松口,他是不是就出不来了?”商绒忍不住问他。
“他们无非是想让梦石说一句亲眼见过于娘子夫妇妄图搬移尸体,梦石不愿,他们倒也不至于杀了他,至多给他一个做假证的罪名,”折竹想了想,慢悠悠道,“断手断脚是有可能的。”
断手断脚?
商绒的指节一瞬收紧。
折竹感受到她指间的力道,他轻瞥一眼她的脸,“放心,还有的救。”
他能劫容州的牢狱,是因本就有知州祁玉松从中配合,但蜀青城的牢狱便没那么好去了,何况他如今在蜀青还有些事情没做,暂时还不想招惹官府。
所以眼下能解梦石与于娘子夫妇危局的,便只有岑照。
从桐树村披星赶至蜀青城,商绒在客栈倦极入睡,却睡得极不安稳,大约是记挂着折竹黄昏时那句“断手断脚”,她在梦中便真的见到了断了手脚的梦石。
他身上的布袋子浸满鲜血,里头的小罐子滚落出来,那是他女儿的骨灰。
商绒吓得醒来,却在一片朦胧光线里,看见少年已换了一身月白衣袍,他的发髻梳得严整,其中一根银簪熠熠生辉,看起来极有书卷气。
包子才咬了一口,他就抬起眼睛来对上她的目光。
“吃吗?”
他问。
商绒当然是要吃的。
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商绒吃了两个包子,便在屏风后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裙,脚上绣着灿烂芙蕖的绣鞋也换作一双没有任何纹饰的布鞋。
“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
折竹一手撑着下巴打量她,“从岑府出来,我再给你买别的。”
这一趟去桐树村也并非没有收获,至少他们已知晓张显有一个定了亲的未婚妻名唤田明芳,是桐树村人。
前两年田明芳的母亲去世时,与张家约定好要在今年让儿女完婚,半个多月前,张显与田明芳二人一同来到蜀青城。
而今,张显已死,但田明芳却下落不明。
商绒如今便是要扮作田明芳,入岑府见岑照。
午后忽来一场大雨,商绒担心雨水弄湿面具,便将兜帽往下再拽了拽,雨珠噼啪拍打伞檐,她又不自禁去看身旁的少年。
他此时也已借面具遮掩了几分容貌,暗淡天光映于伞内,他瞧了一眼来迎他们进门的岑府家仆,又低眼来看她,“走吧。”
商绒抿起唇,与他一同踏上石阶。
穿过宽阔雅致的庭院,檐下雨声淅沥,商绒才至厅堂便看见那坐在太师椅上,发髻灰白,一身花青袍的老者。
屋中燃着炭盆,其中煨着一只小罐,罐中有水,煮着几片橘皮,令室内少了些炭火的干燥味道,多添了几分湿润的橘皮香。
商绒一见他,脑中便倏忽想起六年前的某个秋夜,那是她自入宫后唯一一次回到荣王府。
“荣王殿下,”
隔着一道门,她听见里头一道哽咽隐忍的声音,咬牙切齿般,浸满失望,“臣看您这一身骨头,是全折了……”
随即那道门开,走出来的便是他。
好多年过去,商绒已记不清当时看见的他的脸,却清楚地记得门内的父王唤他——晴山。
晴山便是岑照的字。
“明芳姑娘?”
岑照那双眼睛精神矍铄,视线最先停驻在商绒身上,“听闻你与张显早有婚约,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天意弄人……”
商绒回过神,当即垂首俯身,道:“晴山先生,显郎遇害,小女却求告无门,如今只得盼望晴山先生能为显郎讨回公道。”
庭内烟雨蒙蒙,折竹才将沾满雨水的纸伞交给一旁的女婢,乍听她这样一番话,他不由在槛外侧过脸来看她。
显郎。
谁教她这么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