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留给我们的退路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却韩时卿说话时的极低回音,便只剩了二人的呼吸声。

  韩时卿微微俯身,靠近江煜。

  他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江煜肿起的脸,浅色的眸子里的光很亮。

  “你没睡着吧?”他另一手托着腮帮,手肘撑着床沿,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揉捏江煜脸颊的力道,咬重字音道出了江煜想要隐瞒的另一重身份。

  “九皇子。”

  江煜浑身一僵,韩时卿立刻察觉到了他肌肉的僵硬,嘴角勾起抹讽刺的笑。

  “既然没睡着,就睁开眼睛吧。老这么憋着,可别把咱尊贵的九皇子给憋坏。”

  自从进到西厢房的门,他便一直在用余光在观察江煜,一个人装睡的时候即便能保持呼吸时刻平稳,也不能长时间克制眼球的转动。

  江煜一直在偷听他们的对话,即便发热到这么严重的程度,依旧在用顽强的意志力在强撑,单这一点就绝对不是一个连爹都能认错的痴儿做得出来的事。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韩时卿明白即使是十二岁的江煜,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他得和江煜好好“谈谈”。

  江煜被戳穿,心里只慌乱了一瞬,很快便又冷静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高热烧的他两眼发黑,他扶着床沿坐起身,向后倚着床栏,枯草一样的中长发挡住了半张脸,让他整个人显出了些许阴郁。

  既然韩时卿已经叫出了他的名字,那么,他与这人再对峙,藏着掩着,哭爹喊娘已经没有用了。

  他打算换一个方法。

  “韩时卿,我认识你。”干裂苍白的嘴唇开合,江煜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对着眼前的青年笑了笑,“镇北大将军韩靖宇的小儿子,生性不羁,快人快语,能文善武,才华出众,却甘于一辈子当个逍遥浪荡子……”

  韩时卿拧眉,眼神复杂地看着江煜,“你什么意思?”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煜想要收买他。

  可是这样想又觉得有点可笑。

  江煜一没财二没权,有的只是个在逃皇子的名号,他拿什么引诱自己帮他?

  再说他当是知道镇北将军府归为左相派系,要是自己把江煜的身份公布,他爹第一个便会拔剑杀了江煜,一点余地都不会留。

  果然还是年纪小,学来大人那一套虚张声势罢了。

  可是江煜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这套猜想。

  只见那身形瘦弱的少年叹息一声,眸中似有水光攒动,“我是在羡慕你,羡慕你能够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要永远在被追杀的担惊受怕中度过余生。”

  说到这儿,江煜顿了下,看向韩时卿,“今日遇到了你,我怕是真的要折在这里了,连余生都没有……”

  他说的情真意切,眸子里的苦痛与悲戚似乎要溢出来,肩膀竟也跟着发抖,带出了两声咳嗽,整个人因为高热打了个摆子,委实可怜。

  韩时卿静静地看着他,心里起了几层波澜。

  他在想他要不要同情江煜。

  人非草木,谁能做到真正的绝情?

  可是江煜这个人,说的话十句有八句假,而且极擅长骗人,即便是十二岁的他,也会让曾经被骗的团团转的韩时卿感到难以信任。

  “你想活吗?”半晌,韩时卿终于开口说了话。

  江煜心中暗笑韩时卿对他果然容易心软。

  他急忙点头,“想!”

  “你还记得我方才说过的话吗?”韩时卿眸光微动,声音却平静,“今日你生的病,便是你的劫数,我不会给你药,若你能扛过去,不至于痴傻,那我便给你一笔盘缠,你自去逍遥,若你因这场病烧成了傻子,那我便留你在将军府吃住,养你余生。”

  上一世他几次午夜梦回都在幻想如果江煜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小乞丐,他们是不是就可以携手走完余生。

  所以,这一世若江煜当真痴傻,他愿意养他一辈子。

  这是他留给江煜和自己唯一的退路。

  第9章 我想喝水

  “好。”江煜点头,眼中透露出的是感激的光,“谢谢你肯给我这个选择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听韩时卿的意思,应是不会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任何人了。这是对他能活下来的最大保障。

  现在困扰他的是,韩时卿给的这两条选择,他究竟要选哪一个。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

  要想从低往上爬,他必须有个足够华丽的台阶。

  兵行险道,从军入伍,若是有将军府的引荐,他日后的路必定好走百倍。

  所以他找上了韩时卿……

  远安帝的性格他清楚,刚愎自用,暴戾冲动,好大喜功,远贤亲佞,势力衰弱是迟早的事。

  届时,羽翼丰盈的他便可趁虚而入,坐上那把宝座。

  由于母妃是先帝从民间带来的风尘女子,没有任何背景,所以江煜自幼便见惯了皇室后宫的险恶。

  教会他这些的不仅是那些后宫嫔妃与欺软怕硬的皇子,还有他的亲生母亲。

  他的母亲看似软弱,背地里却也不是什么善茬,不然也不可能“顺利”把江煜生出来。

  毕竟那时候可是有不少人想着让江煜胎死腹中,连母凭子贵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江煜的母亲对他并不好,甚至说只把他当成个争权夺势的工具,在任何方面对他的要求都极其严格,做不好事的时候,非打即骂。

  小时候的江煜袍子下经常是青青紫紫,一片连着一片。

  可即便他再怎么努力,就出生时间来说还是晚了其他皇子太多。

  没有背景,没有势力,没等他崛起,当今的远安帝便逼迫先帝退位,激进地接手皇权,发动了肃清事件。

  一直虐待他的母妃也在混乱的屠杀中死在了韩靖宇的长剑下。

  他永远记得,这个女人直到死都紧紧地挡着他藏身的木箱。

  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浓到化不开的不甘和怨念,在那一刻深深地印在了江煜的心上。

  想至此,江煜心中已经有了选择。

  他不会放弃将军府,也不会放弃韩时卿。

  答案显而易见。

  ————

  临近夜幕,雨势却不见小,韩时卿从韩山手里接过小厮采购的药材,沉默了片刻,却是叫韩山把熬药用的简易灶台和煮药的工具一并带来了西厢。

  他搬了张板凳,坐在灶台前,熟练地生火,拿着小扇,熬起了药。

  他摆设灶台的地方与江煜的床隔着一道屏风,不远处窗户打开,烟飘出窗外一部分,却还是让江煜呛进去了一部分,引得他咳嗽了几声。

  “你不是说不给我药吗?”做完选择的江煜稍微放松了些,神智被烧的有点迷糊,说出的话也带了些鼻音,沙哑软糯,“如今这又是做什么?”

  他心中还是有那么点希冀的,希望韩时卿改变主意,对他更退一步。

  可只见那在熬药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我只是在熬药,谁说这药就是给你熬的了?”韩时卿站起身,倚着屏风,小扇搭在肩膀,对江煜说:“我答应了阿爹要亲自给你熬药,自然要做做样子,告诉你,这药我熬好了就往外面一泼,雨那么大,肯定一冲就散,你想喝?没门!”

  “……”江煜被他这话噎到,又咳嗽了几声,一张脸已然红的发紫了。

  韩时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药一熬好,他便开了门,往门外一泼,边泼边嘟囔道:“给狗喝都不给你喝。”

  熬了大半个时辰的治病良药就这么随着雨水散开,消失在淤泥里,渣都不剩。

  夜更深了,高烧持续发酵,江煜只觉得整个脑袋瓜子嗡嗡的,身上又冷又热,眼球干涩,嘴巴也干的要命,声带抖了半天,才抖出一句不算完整的句子,“水……喝水……”

  韩时卿就坐在床旁边的桌子前,啃着块将军府郝大厨最拿手的糖醋排骨嚼得津津有味,听到江煜猫叫似的请求,吐出根啃干净的骨头,拿筷子敲了敲桌沿,对江煜问道。

  “你说什么?大点声儿,我听不清。”

  “水……”江煜烧的都快不知道自己这是身在何处了,只能听到韩时卿在叫他,便又重复了一遍请求。

  “时卿,我想喝水……”

  韩时卿敲击桌沿的手一顿,一些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

  那是江煜去北境的第二年,率领小股骑兵去城外的山涧谷地探路,结果遭遇蛮族埋伏,二十人的小队几乎全灭,江煜不知所踪。

  韩时卿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启程,跑死了三匹马,日夜兼程赶到北境。

  当时所有人都说江煜死了,在那种情况下没可能还活着。

  即便没死在蛮族的弯刀下,也躲不过山涧里那帮饿疯了的猛兽。

  只有韩时卿不信,凭着一股冲劲钻进山涧里,红着眼睛,拼了命地找人,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一直撑到在山洞里看到倚着石壁面色苍白的少年。

  那时候的江煜与他对视,眸子里似是承载着星星点点的光,笑弯了去。

  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时卿,我想喝水。”

第8章 留给我们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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