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狐

  肖桃玉似乎不解为何流言会传得面目全非,她原本心底是有些怒火,但一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确如师尊教导那般,行得正坐得直,根本没有什么事值得愧疚,便消了气,与这一家三口刚一告别,便听见了街边百姓的低声议论。

  “哎……你们听说了吗?毋庸门在我们城里捉住了一只小狐狸精!”

  “嗨呀,我看见啦,那小狐狸该不会是个崽子吧?那么小只!”

  “皮毛还怪好看的,红红火火的……”

  “好看有个啥用?还不是妖精啊?到了道长们手下,全都得死!免得日后为祸人间!”

  ——“既然你对那小妖无情,毋庸门便再不会手软了。”

  空空道长今日的话突然炸响在肖桃玉耳边!

  她未曾料想毋庸门行动会这么快的,根本超乎了预料,而且,毋庸门比秉玉仙山处理妖物更残暴无情,逮住个妖基本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肖桃玉头皮都麻了,疯了似的向毋庸门的方向冲了去,随手便粗暴无比的薅下了一把叶子,飞快结印,折叶传书!

  师兄,你一定要尽快赶回毋庸门啊,季清婉可能……要出事。

  ……

  那短短一瞬间,翻飞交错的血光,将辽东城灰暗阴霾的半边天都染红了,让见惯了生死杀伐的言无忧都无端胆寒。

  “等……!”

  季清婉被毋庸众人合力绞杀的时候,他眼睁睁的目睹了最后一幕,纵然已经是拼了性命一般。

  可,终归是晚了一步。

  那人错身摔落时,和他四目相对,言无忧将人释然的神色收入眼中。

  她唇瓣带血,翕动着却发不出声响,可他却知道那人在说:“这命,还你。”

  言无忧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僵硬的头脑,然后,骤然回流,他所有清明如大厦倾倒,整个人颓然跪了下去。

  呆呆的望着地上逐渐失去生机之人,望着她星辰似的眸子悄悄失去光彩。

  ……我不要你还。

  气喘吁吁的言无忧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毋庸门的,只知道一切都崩塌颠覆了。所有的仇恨都和萌芽而出的爱意交织,掀起滔天巨浪。

  看见敬佩的大师兄为了一直狐狸精满面毁灭、跪倒在地,凉无边面目扭曲狰狞,死死控制着手中的符咒,怒吼道:“师兄……你忘了我们为何颠沛流离了吗?你忘了我们险些死在谁手下了吗?她是妖啊,你破坏门规,妄动尘心不说……”

  “——你爱上了一只妖啊!!”

  刚刚赶到的肖桃玉痛苦地闭上了眼,太迟了……  

  “……季清婉。”

  他木然的叫了一声。

  “季清婉?”

  他有些迷茫的又唤了她一声,好似叫她不要胡闹一般声音轻缓——可言无忧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素来平稳的声线,是如何抖如筛糠的。

  “季清婉……!”

  言无忧再次试图叫她一声,可她如何都醒不过来了。

  毋庸门大弟子,多年来是如何决断杀伐、果敢无畏的,哪怕是百鬼当前,都眸光澄然,何曾迷茫片刻?

  此时却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支撑,手足无措如同三岁孩提,只会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她的名字。

  “季清婉……”

  然而,却再无那声清脆如铃、仿佛无处不在的回应了。

  连同那明亮的笑容,灼灼的红衣——都尽数泯灭在这世间。

  他说自己丝毫不在乎那姑娘,说他在这世间最为仇恨的便是狐妖,可惶恐万分、歇斯底里、状若疯魔的……又全都是他,言无忧连自己是如何被师弟们拉开的都不知道。

  毋庸门乱成了一团。

  但是大家仿佛不约而同的陷入了一场持续百年的梦里,一切都轻飘飘的,柔软又温存,时间好似都被定格在了这一刻。

  众人看见了百年之前的一场大雪,雪势凶猛,万物枯萎,一切都封存在了冰天雪地里,一个小道童顶着风艰难的撑着根木棍,踽踽而行,而后,那小家伙在雪地捡到了一团火红,又惊又喜之下,咯咯大笑说:“小狗狗!是小狗狗!”

  “……嘤。”冻僵的毛团叫了一声,大有不满之意,似乎在说你才是狗。

  “嘿嘿!”

  小孩儿将那骨瘦如柴的小东西揣进了怀里,仔细着捂热,边走边咕哝说:“我想养一只小狗,但是师父不让,那我就给你造个小窝,在门派外偷偷养着你好啦……你可不能进道观,不然我师父打你的。”

  怀里的小东西蠕动了一下,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这一百多年里,季清婉从未进过道观,直到生命尽头,也是在道观外遭到击杀的。

  场景倏然转换,春柳抽条,万物复苏,一间小道观外,少年如竹,剑破长虹。

  小狐狸皮毛火红,眼眸如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几乎冻死的一把骨头了。

  它乖乖巧巧蹲在一旁,末了,终于按捺不住寂寞,焦躁的跺了跺脚,哼哼唧唧,好似发脾气一般。

  “嗨呀……好好好,陪着你还不行嘛!你这小家伙,体格不大,脾气还真不小,嘿嘿……”铮然收了剑,浑身是汗的少年踱步过来,一把将它搂进怀里,毛绒绒抱了个满怀,舒服地眯起眼说,“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这少年生的正是言无忧的脸。

  春光短暂,夏日如火,百花灼灼,在一片聒噪的蝉鸣与静谧的树荫下,那少年转瞬成了刚毅挺拔的青年。

  长剑横出,妖孽四散,他身上总是伤痕累累,仿佛是某种胜利的勋章。

  “……呜。”

  近乎昏迷之际,言无忧瞧见了泪眼婆娑的小狐狸,那小家伙正惶恐不安的嗅着他身上的血,泪珠子竟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他惊异了片刻,而后笑了,似乎有些落寞,又有些慰藉:“无人知我苦痛,也没人为我落泪……你这小狐狸还会哭呀?”

  小狐狸不能口出人言,但哼哼唧唧的哭声却更大了,它原地打转,大尾巴抽了他好几下,若是个人的话,估计已经甩了他好几个耳光了。

  “哈哈哈,还真生气了呀!我不死我不死,你别哭啦,我一直陪着你……”

  夏去秋来,枫叶灼灼,曾经那个每日都挂着一身伤的青年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成为了名扬天下的修士,岁月也磨灭了他所有的青涩,在他眼角眉梢錾刻出了深深痕迹。

  小狐狸那天很开心,摇着尾巴守在道观外,它听见里面声震九霄:“弟子见过掌门——”欢快的呜呜了几嗓子。

  雪地里踽踽独行、涕泗齐下的小孩儿,转瞬成了威严冷静的一派掌门,承了师父的道。

  从天明到天黑,里面那正襟危坐的男子才探头探脑,急急跑了出来,一扫方才在弟子们面前的严肃气度,揉着它的小脑袋瓜,说:“等了很久吗?”

  小狐狸眯缝着眼,摇头晃脑。

  它惊奇的发现,那人比之前苍老了许多,连身形都佝偻了下来,甚至鬓发之间,已经掺了不少的雪色。

  但这时候的小狐狸还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依旧是神气扬扬的哼了一声,等着那人孝敬上来河鱼之类的口粮。

  它是妖,那人终究只是凡人,身形到底一天天佝偻颓靡了下去,行动也愈发迟缓,甚至耳背到听不清它的呼唤,甚至看不清它火红的毛发,曾经气势如虹的少年,宛如大梦一场。

  那些白发……

  或许就像狐狸不同颜色的毛吧,它天真的想着。

  寒冬又至,银装素裹,小狐狸如今已不再是当初的小可怜了,它这次主动叼着鱼过来,挺胸抬头守候在道观门口——寒冬腊月里能捉来鱼是很不容易的,那个人一定会摸着它的头表扬它的。

  但是它等了许久,那人也未尝出来一见,曾经他是多么风雨无阻……

  直到小狐狸快要冻僵在雪地里,才听见道观内轰然一声钟响,沉重悲伤的声音在冰冷的冬日荡开,在群山间一层层响彻开来——

  “掌门薨了!!”

  小狐狸呜了一声,一如往常出声催促他出来,可惜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出来了。

  妖的寿命长长久久,人的寿命白驹过隙,它这时候有些懂了,又有些没懂。

  她总觉得那人还会再出来的,一定会。

  于是从白天守到黑夜,从寒冬等到暖春,一日复一日,岁岁复年年,从百年前人妖殊途,守到百年后今生再见。

  ——“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

  大梦初醒。

  在师弟们钳制之下的言无忧已泪流满面,像是被抽空一般彻底失去了力气:“不……”

  其他弟子满脸茫然,互相疑问:“方才那是什么?我好像做梦了……”

  “不知道……反正梦里我很伤心……好像还看见了大师兄……”

  “那是师兄和这个小狐狸吗?”

  不远处的肖桃玉踉跄了一下,也从共情之苦里抽身出来,双目圆睁,久久不能回神,原来师兄和季清婉之间……

  竟然是这样的因缘际会。

  “喏。”空空道长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手一抬,便递给了她一样东西。

  肖桃玉一怔,发现那是人世八苦的碎片——

  “爱别离”。

  “多……多谢前辈。”腰间的挂坠亮了一瞬,灵力似乎更加增强了,满心激荡之下,她急急问道,“但你们怎么能就这样杀了季清婉,她心地善良,从未作恶,甚至一直行医救人,她和师兄……”

  空空道长看了肖桃玉一眼,笑眯眯的闭着嘴,而后灵识传给了她一句话。

  肖桃玉顿时明了,看着笑得好像得逞了什么坏事一般的老道,她松了口气:“您老人家……还真是调皮。”

道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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