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夕归

　　提心吊胆地又过了一周，穆夕归总算在一个晚上收到了穆明华明天见面的短信。

　　对于他发过来的位置，穆夕归很陌生。陈昭至看完后，犹豫着开口：“这地儿是个拆迁区，是B市最老的区，里头还有几家钉子户，政府一上门做工作就要死要活。”

　　这几家钉子户的主人都不住在这片拆迁区，而是会雇佣其他人在这里住着，要是有人过来催促，就用各种偏激手段把他们赶走。

　　穆明华居然找了这么个事儿做？

　　到了警局，卫警官已经开始部署这次的抓捕行动了。与此同时，南城警方也连夜赶往B市。B市警方先部署，摸清楚周围的情况，等南城警方一到，即刻抓捕。

　　穆妈妈知道这件事后，也买了第二天一大早的机票，和正在旅途中的Gary回到B市。

　　卫警官的意思是，只要摸清楚了穆明华的位置，一切好办。

　　但问题在于，穆明华给穆夕归发的短信里，明确地提出只让她一个人来。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小小的会议间，众人一齐沉默。穆夕归看到周围人制服肩部金灿灿的标，笑了：“我去走一趟。”

　　“不行！”

　　“太危险了！”

　　陈昭至和卫警官齐齐开口。

　　穆夕归默默握了握陈昭至的手，朝卫警官笑了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再说了，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找我。”

　　陈昭至和卫警官同时沉默。

　　濒临绝境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而穆夕归赌的，就是穆明华会不会再对她有一点点父女之情。

　　时间紧迫，卫警官最终还是同意了穆夕归的做法，保证联络畅通，还给了她一个窃听器。

　　“进去前，先试试是否能正常使用，遇到意外，一定告知我们。”

　　陈昭至面色铁青地拉着她离开，上了车还都是一言不发。

　　平心而论，穆夕归一个人进去，是目前为止，最妥帖也是最合适的办法。

　　道理他都懂，可当这人真是换成了穆夕归时，还是免不了会担心。

　　穆夕归扯扯他衣角，乖巧地说：“喂，别生气呀。”

　　陈昭至发动车子，没理她，脸色还是很难看，眼尾都耷拉着。

　　瞧着他心情不好，穆夕归也没敢说话，只伸手按开电台，试图让他分分心，别去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下一个十字路口，陈昭至缓缓把车停下，等着前面很长时间的红灯。他从右手边的隔层拿出盒烟，面无表情地点燃，指尖亮着一点猩红，一时间，烟雾缭绕。

　　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陈昭至第一次在她面前抽烟。从来都是只点烟，看着那支细烟一点一点燃到尽头，一口都没抽就直接扔掉。

　　看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穆夕归故意把自己这边的窗户关上，等着他开口。

　　窗户一关，车内空气闭塞，烟气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斜眼看了眼憋着气的穆夕归，他单手掐了烟，伸手按了窗户。

　　“明天我陪你进去。”

　　穆夕归皱着眉，当即拒绝。

　　陈昭至咬着牙：“不然你就别去。”

　　“只能是我，”穆夕归侧面对着陈昭至，温声跟他解释，“陈昭至，你明白吗？”

　　陈昭至淡声说道：“我不明白。”

　　警察守护的是人民群众，而他只想要她一个人好好的。

　　什么牺牲，都见鬼去吧！

　　陈昭至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过话，只进门时见到大白小柯时，伸手摸了摸脑袋，而后两个小家伙很有眼力见地各自回窝，穆夕归站在三楼，看着他把俩孩子哄好，转身回了屋。

　　洗完了澡，穆夕归很久都没等到陈昭至回来，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她推开门，来到书房前。

　　有光从门下头的缝隐隐漏出来。

　　穆夕归的手压上门把，往下一按，把门打开。

　　门没全部打开，也只露了条和脑袋一样宽的缝。先伸了额头和眼睛进去，看到满屋子的烟气和还在抽烟的陈昭至。

　　她眨眨眼睛，俏皮地笑了：“学弟，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陈昭至眼睛很红，看见她缓步朝自己走来，把手里的烟暗灭在烟灰缸，责怪式地开口：“鞋呢？”

　　穆夕归推开窗户，手一撑坐上办公桌，把双脚踩在陈昭至腿上：“在等着学弟抱我回去。”

　　陈昭至很顺从地把她抱起来，穆夕归转身关了台灯，黑暗中，双臂攀上他脖子。

　　今晚有B市难得一见的星空，漫天都是星星，晚上的凉风把窗帘吹动，楼下的一猫一狗更是乖乖趴在软垫上，抬眼瞅着楼上的卧室门。

　　穆夕归的手被按在头顶，她闭着眼睛，摸索着和陈昭至十指相扣。头发被陈昭至撩到头顶，他狠狠在穆夕归肩上咬了一口。

　　“我只等你两个小时——”陈昭至喘着气，黑暗中，穆夕归看不到男人红着的眼睛，贴在她耳边，“最后两个小时。”

　　“你要是出不来，我就随便找个人娶了，你看着办吧。”

　　穆明华通知的时间是上午九点，穆夕归一大早就起了床，换了身利落的装扮，和陈昭至一起前往目的地。

　　眼见着陈昭至又要说各种莫名其妙的话，穆夕归抱着他亲了一口，制止了他后面要说的话：“实话说，我觉唐僧应该姓陈。”

　　陈昭至：“……唐僧俗家姓名陈袆。”

　　好的，等事情结束，一定好好回去补《西游记》。

　　安好窃听器，卫警官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最后说道：“所有的警方全部就位，周围都是我们的人，你一定照顾好自己，一定好好走出来。”

　　穆夕归自己开了车，把车停在拆迁区门口，手机就收到了新消息。

　　穆明华把具体见面的地点发了个过来，应该是里面的某一幢居民楼。

　　消息很快被转发给了卫警官，那边很快回复了收到。

　　在卫警官的介绍下，穆夕归对这片地区也有了更多的了解。政府早早就下了拆迁令，就因为那几个钉子户不愿意搬走，头疼得要命。

　　狮子大开口，要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政府的预期。

　　想到这里，穆夕归自嘲地笑笑，谁能知道这其中的一户“钉子户”就有自己“爸爸”的杰作呢。

　　这次相见就是终结了吧，从此以后，更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么多年，心里还是怨恨他的。

　　恨他有这么好的家庭为什么不珍惜，恨他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更恨他对自己毫无歉意的态度。

　　可说恨吧，又算不上。

　　顶多算是失望攒够了，变成了麻木。

　　穆夕归都想过，要是哪一天，他离开人世，自己会不会难过。

　　会的吧。想到小时候没考好时爸爸的安慰；也记得小时候被人欺负时，爸爸决然地告诉她“要是有人打你你就打回去”这样的豪言……最后还是败给了他自己的自私和贪婪。

　　老楼陈旧得很，墙上都是受潮之后斑驳的痕迹，墙皮软软地挂在墙上，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一进楼道，湿气大的就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地上也是湿漉漉的，老城区房子的楼道没有窗户，每层楼梯转角的“窗户”是用转头砌起来的，只在交错的砖头缝中露出丝丝缕缕的光。

　　穆夕归压下心里的堵塞，站定在四楼的一户门前，对着手机上发送过来的门牌号，她屈起手指在门上扣了两下。

　　她听着里面有人过来开门的迟缓脚步，低头把手机调成静音。

　　锈迹斑斑的铁锈大门从里面被打开，穆夕归看着面前的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记忆中身姿挺拔的父亲如今瘦骨如柴，五十多岁的脸苍老得厉害，脸颊两边深深地凹进去，眼圈泛着不正常的黑色。

　　看到穆夕归，他笑了笑，露出零星的牙齿，笑中带着慈爱：“晚晚来啦？快进来。”

　　穆夕归抬步走了进来，在屋子里扫视一圈，莫名开始心疼起这个人来。

　　他应该过的很不好吧？

　　穷困潦倒的生活，很不好过吧？

　　相聚的时光短暂，穆明华的手紧张地在衣服上来回搓了两下，咧嘴笑：“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和我说，以后要给爸爸买大房子。”

　　穆夕归没应他。

　　他是怎么才能说出这种话的？只是单纯在缅怀过去？还是勾起她那些很不好的回忆，以此来证明他作为父亲真真切切地为她付出过？

　　穆夕归神情很淡：“都过去了。”

　　“坐下聊，在爸爸面前就不要客气了。”

　　客厅的沙发也破旧得不像话，穆夕归找了个还算是平整的地方坐下，简单打量了下四周。

　　老城区的这个小区，不仅外头很破，里头更是烂得不像话。

　　墙面是大片受潮之后发霉的漆黑，从穆夕归这里看过去，对面是厨房，隔壁是洗手间，再往右，是两个关得紧紧的木门。

　　看出她的打量，穆明华说道：“我和另一个朋友合住。”

　　穆夕归点点头，复又说道：“我可以帮你找条件好一些的房子，这房子太潮湿，对你关节不好。”

　　一听她提起这事儿，穆明华的眼神都亮了，坐在她旁边，双手来回搓着，有些急切的样子：“不用这么麻烦，你直接给我钱就好了。”

　　穆夕归：“？”

　　她冷笑一声，“你怎么有脸找我要钱？”

　　“你从来没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甚至当初连我都可以不要，你现在找我要钱？”

　　“晚晚，”穆明华耐心很好的样子，说道，“我是你爸爸。”

　　“你不是。”

　　“我爸爸在十几年前就出车祸死了。”

　　穆夕归一股火气憋在心里。

　　“晚晚，”穆明华伸出五个手指，朝她笑，“这个数就够了。”

　　五千？五万？

　　要说进门前穆夕归还对他抱有一丝幻想，那现在她的心已经凉了个彻底。

　　“我知道你现在在B医大任教，每个月工资不少吧？”他顿了顿，笑了，“你不是还有个很有钱的男朋友吗？五十万对他来说不是小钱，你跟他说说，肯定会给你的。”

　　穆夕归只觉得可笑：“五十万？”

　　在穆明华僵硬笑容的注视下，她缓缓说道，“是谁给你的信心，觉得你只要开口我就会给你？”

　　“晚晚，我们可是父女……我们……”

　　穆夕归打断他：“别说什么父女，是你先不要我的，别说这些。”

　　之后就是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本来今儿过来就是和他聊聊，看两个人的心结是不是都能解开，如今看来，大没有这个必要。

　　一次次的失望之后，爆发之后也许并不会归于平静。

　　穆夕归率先起身，把随身的东西都装好：“说完了？那我走了。”

　　“穆夕归——！”

　　穆明华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眼睛里都是因隐忍而泛出的红血丝：“你真不给？”

　　“我原本以为，你会为这些年的事情对我有一点点心疼，现在我想开了，觉得关于你的什么都不重要了。”穆夕归带着自嘲的笑，“你算什么东西？你不配。”

　　穆明华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显然怒气已经到了临界点，他死死盯着穆夕归，眼中都是恨意。

　　挺搞笑的。

　　就，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爸爸的小棉袄，到她这里，见了面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得灰飞烟灭了才好。

　　穆夕归往前走了几步，不想和他再说一句话。

　　窃听器收声很好，穆夕归估摸着，这会儿那头的人已经听完了全程，等她一把门打开，就会有警察冲进来。

　　最重要的是，她答应了陈昭至，说到做到，好好地走了出来。

　　思及此，她唇边又露出抹笑来。

　　今天一过，过往皆是云烟，过去的一切都将和她说拜拜，心结结不掉了就搁那儿吧，没准等老了以后拿出来回忆回忆也挺好的。

　　估摸着这只过了半小时，还能回去吃个饭。

　　手刚扶上大门门把，身后的卧室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穆夕归转头一看，这人更是瘦得可怕，就像是行走的骷髅架子，正常码数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得一片。

　　和他一比，穆明华倒不是这么瘦了。

　　这就是穆明华所说的“一起合租的朋友”？

　　他笑得十分诡异，侧着头，一步一步往她这边走过来：“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吧。”

　　穆夕归客气地笑笑，手轻轻旋转开门的把手。

　　没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