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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中,沈晏正垂眸与公主说着些什么。

  苏院长隐约听得,却是“别怕”二字。

  哟?这万年铁树开花了不曾?往日里费尽心思敛起的锋芒,今日都悉数施展了。

  盛德帝将苏院长呈上来的几篇文章一一读了,沉吟一声,道:“纵观这几篇诏文,唯沈绝之行云流水,言辞切切。”

  众人随即朝沈绝投入羡慕的目光。

  盛德帝却忽然问:“沈晏的呢?拿过来朕瞧瞧。”

  一言落下,激起千层浪。这沈晏素来默默无闻,盛德帝为何亲点了他的文章来瞧?

  苏院长倒是不动声色,将沈晏的文章递了上去。

  盛德帝默读片刻,神色肃穆,却久久不做言语。

  众人瞧在眼中,心里又暗暗揣度,莫不是沈晏文章太不堪入目,惹怒了龙颜?想到如此,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琉璃心中亦隐约不安,虽说沈晏确实坐到了当朝首辅的位置,可如今不过十七八岁,尚且青涩……

  思及此处,琉璃护犊子一般的,默默将沈晏拉到自己身后。

  沈晏:“……”

  一片寂静中,盛德帝忽然痛惜叹道:“大渊有如此良才,何故朕今日方知!”

  书阁中陷入更深的寂静。

  琉璃恍了恍,最先回过神,满脸欢喜,回身拽住沈晏的衣袖,疯狂摇晃:“沈晏!”

  沈晏猝不及防,被她晃得有些晕。

  他身影微动,伸手想制止琉璃的动作。谁知琉璃会错了意,竟也伸出手,在他掌心轻轻触碰,与他击了个掌。

  沈晏:“……”

  罢了,他眉间微动,缓缓将手掌收入袖中。

  苏院长呵呵笑道:“陛下,此良才原是一尾池鱼。而陛下非鱼,又怎知鱼之乐?”

  “……哦?”

  盛德帝笑着摇了摇首,叹道:“这话,朕今日倒是第二回听了。往日不知,原这长安城是一方池塘,养了那么多尾鱼?来人,赐沈晏七星紫石砚,以示嘉奖。”

  “诺。”

  众人哗然,这七星紫石砚乃盛德帝御用之物,天下罕见,今赠予沈晏,可知陛下对其有多看重。一番嘉奖,学生们心思各异,对沈晏也重新审视起来。

  作赋过后,盛德帝又命众学生玩起击鼓传花,花落入手中者,便题诗一句。

  太子闻言便兴冲冲地要加入,这也罢了,偏偏还拉上琉璃:“皇姐!你也一起来罢。”

  琉璃是拒绝的。

  开玩笑,从前来鹿鸣书院读书不过是为了追沈绝罢了。在诗词歌赋方面,她可是干啥啥不行,□□第一名。

  然许景澜却颇没眼色道:“是啊,难得今日热闹,公主殿下也来罢。”说罢,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恰巧,沈晏便坐在旁边。

  他眉间似雪,闻言长睫轻颤,身姿却依旧挺直,默默无声地端坐在侧。宛若萧萧竹骨,玉树皎皎。

  琉璃顿时道:“……既然你们盛情邀请,本公主便勉为其难坐下了。”

  说罢,面不改色地提裙挤开许景澜,毫无顾忌地在沈晏身侧坐了下来,朝沈晏一笑。

  许景澜:“???”

  沈晏:“……”

  琉璃叹息道:“沈公子,本宫不擅长吟诗作对,你待会可要帮我。”

  东南侧,沈绝听闻这一句,一句“自重”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却听得沈晏低声道:“是。”

  沈绝神色微凝,顿时如鲠在喉。

  第一场击鼓传花,以春花为题。

  内侍扬起木槌,密密麻麻的鼓声顿时响彻在耳,众人神色紧凝,将手中纱花递给下一位。声响越发急促,纱花传递得也越来越快。

  偏偏到了琉璃这里,琉璃光顾着沉迷沈晏的美色,花还未递到沈晏手中,鼓声便忽地停了下来。

  于是场面一时便很怪异。

  琉璃捧着纱花,递到沈晏跟前,满眼笑意,仿佛是要将花送给心爱的郎君似的。

  不过这笑意也只持续了一瞬间。

  琉璃意识到自己要念诗时,难以置信地瞧了小内侍一眼。

  小内侍苦不堪言,公主殿下,您可不能怪我,方才这鼓敲了多久了,您还傻傻地捧着花,盯着沈家郎君看,您不中招谁中招?

  琉璃面色略显难看。

  太子殿下非要雪中添霜,火里送炭,笑道:“皇姐,好像该你念诗了。”

  就在此时,沈晏却忽然接过琉璃手中纱花,语气如玉道:“杏花弦外吹衣雨。”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沈晏却面色如常,将纱花递给许景澜,道:“诗已念完,该下一位了。”

  许景澜猝不及防地接过花,一时傻了眼。这么明目张胆地包庇,像话吗?小内侍亦是没回过神,愣愣地敲了一下鼓,便停了下来。

  花落在许景澜手里,他惊道:“沈兄!我也不会念诗!”

  说罢,又将纱花如烫手山芋般扔回了沈晏手中。

  沈晏:“……”

  真,左右为难。

  场外,盛德帝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颇觉有趣。少年打打闹闹,不禁教人想起往年那些肆意张扬的时光。

  几番击鼓传花,天色渐渐晚了下来。

  盛德帝挥退了学生们,与苏院长谈论了几句,便有起驾回宫之势。琉璃也不得不辞别沈晏,起身回去。

  沈晏俯身行礼,与她作别。随后默默立于人中,目送她远去。天色残阳,昏黄日暮,琉璃在宫人的簇拥下踏上长檐马车。末时,她俯身回首,唇畔微翘,轻轻指了指敲鼓的小内侍从,耳畔东珠亦随之泠泠晃动。

  “……”

  沈晏心中一动,却并未言语,只起身随着人流,独自打道回府。

  然当才行到幽静长廊旁,几个神色不善的世家公子却围了上来,搭住沈晏的肩头,语气嘲讽道:“好一个沈晏,往日不声不吭,如今倒学会阿谀奉承,谄媚逢迎了。”

  沈晏目色微敛,全当充耳不闻。

  那些人却依旧不善罢甘休,言语不敬道:“你是如何哄了那小公主欢心,也教教我们啊?哪日得了她的眼,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

  沈晏顿时沉下目光,拂开他的手,道:“请自重。”

  “嗨,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群人推推搡搡,眼见着要打起来。

  ……

  宫车之中,琉璃无意摸到袖中桃花,惊讶出声。

  今日匆匆,竟忘了将这桃花还给沈晏了。

  见盛德帝仍在与苏院长相谈,琉璃藏起桃花,摒退侍女,悄悄溜下了马车,去寻沈晏。

  时辰尚早,沈晏应当还没走远罢?

  沈晏自然是不曾走远。

  琉璃还未走出几步,便闻得幽静长廊边传来一阵吵闹声。直觉促使她循声望去,竟瞧见几位世家儿郎正围着沈晏,高高扬起的拳头就要落在沈晏面上。

  “住手!”

  作为沈晏的颜饭,琉璃当场怒不可遏,挽起袖子就冲了上去。

  “打人不打脸,你不懂吗?!”

  纷乱之中,几人吃了痛,谁也没看清那是公主。恼怒之下也还起手来。推推搡搡间,几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琉璃也掉了一只耳坠。

  直到许景澜路过,见状大喊道:“公主殿下!打架是吗?我来帮你!”

  众人一僵,抬眸瞧见琉璃恶狠狠地抹了抹唇畔的血,又松了松腕骨,朝他们冷冷一笑。

  “……救命!”

  看清跟自己打架的人是谁,几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本就狼狈不堪,此时更是落荒而逃。

  受无妄之灾

  斜阳余影,长廊微寂。

  许景澜提着鞋,骂骂咧咧地追着世家公子们跑了,一时间,廊下只剩下沈晏与琉璃两个人。

  琉璃坐在廊下,捂了捂青了一块的脸颊,顿时疼得眉间紧蹙,目泛泪花。这帮世家子弟,下手倒是真狠。

  沈晏神色难辨,满目低沉,忽然握住琉璃的手腕,带着她匆匆往书院后的屋舍去。

  “哎?我们去做什么啊沈晏?”

  “去给公主包扎一下伤口。”

  沈晏说罢,便一言不发地带着琉璃来到后山的一座屋舍外。屋舍微青,瓦檐低低,几簇杂乱的绿竹沿着木窗生长,瞧上去略显简陋。

  琉璃疑惑道:“这是哪里?”

  沈晏顿了顿,答:“这是书院为学生们建的屋舍,供那些家中较远的学生居住。”

  琉璃皱了丽眉,道:“沈家不是在长安城中吗?坐马车也只需半个时辰,缘何你不回家,却住在这里。”

  “……”

  沈晏闻言敛了敛眸,语气如常道:“府中只备了一辆马车,平日都是兄长在用。”

  琉璃敛眸,顿时明白过来。

  想是沈府苛待沈晏,连马车也不曾给他备。故而沈晏便久住在这鹿鸣书院中。屋舍简朴,人影稀少,也不知多少个长夜漫漫,他是如何熬下来的。

  琉璃拍了拍沈晏,道:“日后你想回城里,坐我的马车。”

  沈晏一愣,垂眸:“这不合礼数。”

  “你跟我谈什么礼数?”

  琉璃肆意乖张地拂了拂袖,潇洒道:“我的人生没有礼数。”

  沈晏一愣,望着夕阳下她凌乱的墨发,微肿的脸颊,掉了一只的耳坠,染上尘土云袖……恍然间觉得———

  这话着实符合她的形象。

  沈晏不再多言,只道:“公主在此等候一二,我去拿药箱来。”

  琉璃反应灵敏,及时拦住沈晏,道:“等等,都到了你家门口了,怎么不让我进去坐坐?”

  沈晏神色犹豫,缓声:“我……”

  琉璃面色一变,问:“难不成你金屋藏了娇?好啊沈晏,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说着说着,推门而入。

  只见屋中简朴无华,除却一方褐木书案,一方青帐卧榻,并一座漆木柜子,便再无其余陈设。唯独的颜色,却是木窗旁一枝蔓延进来的竹节。

  沈晏垂着首,望着琉璃微乱的发髻,低声道:“屋中简陋,恐碍了公主的眼。”

  他话落,却见那凌乱的小脑袋摇了摇。

  琉璃回首,伸手拍了拍沈晏的衣襟,叹道:“沈晏,我们谁跟谁啊,计较这些做什么。”

  说罢,毫不在意地走入房中,挪了一张木凳便坐下了。又挽起云袖,毫不客气伸出朝沈晏伸出手腕,用那双灵动的眼眸,眼巴巴地瞧着沈晏。

  “……”

  沈晏一愣,垂眸瞧见那腕上的一块青紫,顿时不作它想,寻来了药箱,小心地给琉璃上起了药。

  琉璃疼得眉间紧蹙,朱唇深抿。

  沈晏神色肃穆,清眉皱得仿佛比琉璃还深,却一言不发,缄默无比。

  琉璃瞧了,好奇道:“沈晏,受伤的又不是你,怎么你的脸色比我的脸色还难看。”

  “……”

  沈晏似是思量几许,良久,不答反问道:“公主殿下,为何如此维护我?是……为了兄长吗?”

  琉璃一愣,双眸中盛满困惑,恍惚问:“……什么叫为了沈绝?”

  沈晏默然,缓缓述说道:“……古人言,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公主殿下爱慕兄长,便难免有庇护沈绝之意。”

  “等等。”

  琉璃打断沈晏,凝眸望来,认真问道:“这个爱人者,兼什么呜呜呜呜,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人也跟别人打架了,疼得呜呜呜呜?”

  “……”

  沈晏一愣,足足缓了缓许久的神,才恢复从容,答道:“爱,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便是爱一个人,也爱他屋上的乌鸦。”

  琉璃思量几许,却道:“你说的这句话,是有那么几分道理。可沈晏你又不是屋上的乌鸦……你是爱人者里的那个人啊。”

  沈晏闻言,骤然失神,掌心蓦地紧了紧,无意触及琉璃的伤口,疼得琉璃嗷嗷叫唤。

  “沈晏!你想谋杀本公主是不是!”

  “……对不起。”

  沈晏些许惊慌,连忙起身,朝琉璃行了个礼:“公主恕罪。”

  琉璃觑了他几眼,贼心乍起,虚咳道:“恕罪的话便不必说了。你若诚心悔过,我这里有些疼,你给我吹一吹。”

  沈晏一顿,抬眸问:“……哪里?”

  琉璃朝他狡黠一笑,指了指微微翘起的唇畔,眼波潋滟,笑魇如花。

  沈晏感到一阵空白,仿佛思绪都不再转动。脑海中,除却琉璃的模样便是白茫茫一阵,几息过后,他才听见胸腔中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砰砰砰——

  然后沈晏……

  一把拉起琉璃,将她推到门外,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门紧紧地关上了。

  琉璃茫然地立在门外,满脸凌乱。

  一瞬过后,琉璃回过神来,咬牙道:“沈晏!你给我开门!你有本事吟诗作赋说典故,有本事开门啊!”

  门的另一侧,沈晏心中动荡,伸手摸了摸鼻翼,染上几丝血,默默想道:开门这本事,他是真没有。

  他敛了声线,语气低沉道:“天色晚了,公主回宫去吧。”

  琉璃气得连连深呼吸,哼了一句“书呆子”,方才拂袖离开。

  ……

  却说沈晏得了盛德帝赏赐的七星紫石砚一事,瞬间便传到了沈府之中。沈夫人听了,气得摔碎了几个花瓶,满目怒火——

  “往日里不知,他竟是个藏拙的。寻到了机会,便腆着脸望圣人面前爬,我儿的风光,岂能容这个庶子抢去!”

  沈夫人心中恼怒,竟唤了仆人,连夜召回了沈晏。

  祠堂中,灯色昏暗。

  沈晏风尘仆仆,稍显狼狈地跪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纵使身姿挺直,眉目间却几分低沉。

  沈夫人命仆人捧着戒尺,面容冷淡,俯视着沈晏道:“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沈晏神色微凝,语气如常:“请母亲赐教。”

  沈夫人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你目无尊长,胆敢与兄长争夺荣耀。我儿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阿谀奉承,谄媚低俗,去讨好权贵,做些令人不耻之事,我沈家的门楣,都让你给败坏了!”

  说罢,吩咐仆人拿起戒尺,在沈晏右手,重重地打二十下。

  读书人的右手,用来提笔写字,再珍贵不过。沈夫人这一招,可谓狠辣至极。

  偏偏她还问沈晏:“你可有所不服?”

  家罚于沈晏不过家常便饭,他只黯了黯眸,便仿佛没事人一般,垂首道:“谨听母亲教诲。”

  粗糙的戒尺狠狠落在覆着薄茧的右手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响声。不出片刻,沈晏额上已经覆了一层薄汗,掌心也红肿不堪。

  沈夫人还不罢休,命他:“举着戒尺,跪上两个时辰罢。”

  说罢,领着一众仆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长夜无尽,苦海无边。

  沈晏捧着戒尺,微微阖眸,跪在漆黑幽静的祠堂里,一跪便是两个时辰。除却凄清夜风,疏寥星月,再无人陪伴。

  无人知他言中苦,懂他心中恨。

  ……

  翌日,沈晏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去了鹿鸣书院。他将右手藏在袖中,缓缓用左手摆出书卷、笔墨等等。

  夫人在堂前授课,学生们凝神聆听。

  沈晏左手提笔,在纸上落下一行行清秀俊逸的笔书。

  沈夫人打伤他的右手,却不知他的左手字写得也很好。而众人不知,他隐藏得更好,直至下了学,也不曾有人发觉他的右手受了伤。

  “沈兄!”

  然才下了学,许景澜便兴冲冲地跑到夏蝉班里,朝沈晏闹腾道:“今日醉仙居开业,待会跟同窗们一起去喝两杯,如何?听闻那老板喜好吟诗作对,作得好了还能得赏……”

  醉仙居位于长安城中央,那里繁华如梦,来客皆是世家中人,大多非富即贵。

  “……”

  沈晏清贫,便推却了许景澜的好意,道:“我还有课业不曾写完,恕不能陪。”

  “……不是吧。”

  许景澜闻言大失所望,焉了下来。

  本来听闻沈绝去了醉仙居作对子,他便想带着沈晏也去,好杀杀沈绝那高傲自矜的威风。谁知沈晏竟没写完课业?

  许景澜没有多想,平日里能写两份课业的沈晏今日为什么没写完。

  他瞧见沈晏默默无言,神色端正,提笔在纸上落字,便也不好再打扰,只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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