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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

  他这么说道,她都不好意思再说,自己今日为了琢磨词藻,将那梅花玉版纸全都霍霍掉了。

  偏偏穿堂风匆匆吹来,将廊下那几页薄如蝉翼的玉版纸拂到了容盛衣摆边。

  容盛眉梢微挑,拾起写满文墨的玉版纸,只瞧了一瞬,便敛了深眸,眸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深沉。

  “……”

  琉璃察言观色,小心问:“怎么了,我写得不好吗?我可是冥思苦想了大半日呢!”

  容盛冷笑一声,幽幽念道:“……腰腹劲如松柏,肤若柔泽,帐底流姿香色浓,见者靡靡可欺。”

  如此轻浮词语,得亏是出自安琉璃之手,若换作他人,哪还有命在这里与容盛说话?

  容盛神色淡淡,呵笑道:“安小姐,你又不曾见过我此等模样,怎能写出如此艳词……嗯?”

  琉璃心直口快,得意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话落,直觉哪里不对。

  瞟了眼容盛的脸色,隐约的暴风雨来临之兆,琉璃及时止损,慌张解释:“我不是说您是猪,若您是猪,天底下的猪都要自卑死了,毕竟世上哪有您这么好看的猪?不对不对不对……”

  “……”

  琉璃沉默一瞬,语气微弱:“我是说,我是猪。”

  容盛心中失笑,面上不显,淡淡道:“夜深了,你回去罢。”

  琉璃揣度他心情,试探道:“夜黑风高,我柔弱女辈,心里实在害怕,您送送我?”

  容盛很是冷淡。

  他将玉版纸不慌不忙地折起收在袖中,斜倚在软枕藤椅上,淡淡道:“我伤重,无法送你。”

  琉璃失落地哦了一声。

  他又道:“这是你安府,你怕什么?”

  琉璃哑口无言。

  “那我走了?”

  “……”

  “我当真走了?”

  “……”

  容盛阖了阖眸,似是倦了:“若要我扔你出去,也不是不可。”

  琉璃:“……”

  世上怎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

  ……

  琉璃走后,莲花畔少了聒噪,顿时又恢复死水般的安静。容盛在漆黑夜色中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忽轻叹一声,无言起身,踏着一地孤寂行出莲花畔。

  他悄然跟在她身后,以无人知晓的间距,在一廊更深露重里,送了她回去。

  陷于困顿里

  梁越王被暗杀身亡之事在晋国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乌泱泱的殿堂之中,皇室一脉扼腕痛惜,言辞激烈地求新帝彻查凶手。新帝面色沉稳,亦表哀悼,没有半分幕后黑手的影子。旧党唯唯诺诺,心知肚明此乃新帝杀鸡儆猴之举,不敢多言。更有甚者,如安太师,已猜到杀手是谁,惊然地瞧了容盛一眼。

  容盛淡淡回望,出于礼数颌了颌首。安太师如惊弓之鸟般别开目光,仿佛多瞧一眼便会被暗杀似的。

  “……”

  容盛忽然觉得很是好笑。

  然瞬间笑意过后,留下的只剩无边的寂寥与寡淡。满朝文武,再熟不过,终日看他们互吐唾沫,着实无趣。

  退朝之后,容盛忽然想去安太师府一趟。

  欲邀安太师一道回府,安太师却连声告罪:“约了大学士相谈在先,恕不能相陪,容大人先行一步罢。”

  那态势,仿佛安太师府是容盛家似的。

  容盛觉得甚是可惜:“……”

  本来,还想与安太师联络联络感情。

  回到安太师府,雕梁画栋错落有致,繁茂草木过眼不绝,然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往深处走,楼阁渐少,草木杂乱,忽显僻静与简陋,连人烟也稀少。

  抬眼一瞧,“朔雪小阁”四字赫然浮现。

  如何便来了此处?

  安琉璃的朔雪小阁。

  容盛无言立在院门外,却忽然听得小阁中传来争执声。他挑了挑眉,余光扫到一株墙边古树,思索一瞬,飞身而上,借着枝叶遮蔽身形,垂眸望向阁中。

  阁中,安太师的继室夫人携着安锦玉,立在琉璃身前,神态轻蔑,趾高气昂。安夫人沉声道:“安琉璃,今日我命人传唤你,你缘何不来?”

  琉璃懒懒地坐在梨花案前,托腮道:“回您的话,风大太了,我没听清。”

  庭中一地寂静,半缕轻风也无。

  安锦玉嚷嚷:“安琉璃,你睁着眼说瞎话,哪里来的风?!”

  “真是不知礼数!”安夫人面色不善,嘴角低垂道:“我问你,你昨夜夜深未归,是去了何处?”

  乍闻此话,琉璃顿时笑道:“……您怎知我昨夜未归啊?往日我去给您请安,您每每对我熟视无睹,我还以为您对我漠不关心呢。”

  安夫人皱了皱眉,总觉得她阴阳怪气的本事甚强,呵斥道:“别与我嬉皮笑脸,你莫以为我不知,你昨夜流连在莲花畔,与容盛厮混到半夜。此事传出去,定会让人笑话我安府的女儿不知廉耻,以后,不许再去莲花畔!”

  “……哈哈哈哈哈哈哈。”

  琉璃忽然捧腹大笑,仿佛听闻了什么极其好笑之事。

  安锦玉怒道:“我娘说话,你笑什么!”

  琉璃长叹一声,悠悠道:“我笑有些人枉己正人,严人宽己。也不知当年在寺中,是谁去勾搭丧妻方才半年的朝臣?”

  提及陈年旧事,安夫人脸色甚是难看,偏偏安锦玉懵懂无知,问道:“娘,她在说什么?”

  琉璃:“在说你如何来的。”

  安夫人怒气攻心,朝琉璃扔过一本厚厚书册,喝道:“将这《女诫》抄上三十遍,不抄好不许吃饭!”

  说罢,携着安锦玉怒气冲冲地走了。

  “小姐,这可如何是好?这《女诫》如此长,待抄好三十遍,岂不饿死了。”

  小青焦急道:“都怪那容大人,若不是他,小姐何需被夫人责罚?小姐处境本就艰难,如今再惹夫人不喜,更是雪上加霜……”

  “傻瓜。”

  琉璃一脚将那《女诫》踹开,懒懒道:“即便没有容盛,她们也不会善待我。厌恶你的人,总有千百种理由。”

  “……”

  容盛漠然不语,跃下阁外,望着朔雪小阁四字思量些许,却转身往流觞处行走,不出片刻,便瞧见安夫人安锦玉从踱步而来的身影。

  只听得安锦玉怨声道:“娘,您拦着她做什么?我巴不得她早起嫁出安府,眼不见为净。”

  安夫人道:“你懂什么?那容盛权势滔天,若让安琉璃嫁给他,麻雀变凤凰,日后借势与我们翻旧账,岂非不妙。”

  “……”

  她二人窃窃私语着行来,忽见容盛长身如玉地立在庭中,登时仓促行礼道:“容,容大人……”

  容盛神色难辨,微微颌首:“安夫人。”

  他容色清许,薄唇微抿,慢慢悠悠抬眸地望向安锦玉,目光宛若一潭碧渊,惹人遐想无限。

  安夫人心思飞转,陪笑道:“大人,这是小女锦玉。锦玉,快过来让大人瞧瞧。”

  安锦玉不安向前。

  容盛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却道:“二小姐的碧玉玲珑簪当真好看。”

  即便不喜欢,被容盛这般气度之人夸赞,安锦玉也难掩喜色,举袖正欲扬笑,却又听得容盛声如泉玉,温和道:“好像是周大学士家的珍藏。”

  周大学士乃琉璃外祖父,周家的珍藏又怎会出现在安锦玉身上?自然是安夫人仗势欺弱,从中贪昧罢了。

  安锦玉一愣,安夫人惊惶不已,直冒冷汗,急道:“是安琉璃送给锦玉的……”

  容盛不置可否,只淡笑道:“安小姐有好施之德,只是不知这枚碧玉玲珑簪是当年先帝御赐于大学士府之物,不能轻易舍弃。”

  “安夫人。”

  在安夫人面色苍白,袖手颤动的情形下,容盛不轻不重道:“你教教她罢。”

  说罢,神色淡漠,拂袖而去。

  不出几步,便回到了朔雪小阁,容盛立于青墙一侧,正欲叩门而入。却忽听得墙畔侧传来说话声。

  “小姐不行……这太危险了!”

  “别怕,只是翻个墙而已。若真被关个几日的禁闭,我们都会饿死。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容盛挑了挑眉,抬眸缓缓将视线移到墙头上。晴空万里,青墙朱瓦,偶有白鸟掠过,一只拢着水烟色罗袖的皓腕蓦然出现,而后如瀑青丝飒然飞扬,仿佛山野间不羁的风,一双熠熠眼瞳,与容盛撞个正着。

  琉璃扒拉在墙头上,神色凝固:“……”

  容盛默不作声,拢袖宛若局外之人,云淡风轻地作壁上观。

  琉璃沉默地与他对视一会儿,自觉不雅,缓缓地、缓缓地往墙内侧缩。

  “饿吗?”

  容盛淡淡道。

  琉璃又缓缓爬回墙头,下颌抵着罗袖,委屈道:“……饿。”

  容盛轻轻一笑,朝她递出手,语气缓和:“带你去吃好吃的。”

  ……

  暮色时分,晚霞行千里,无限迤逦。京城南坊市的小巷中,木檐下锦帜在无边霞色中轻柔飘动,临窗而坐,老板娘端来一碗泛着红油的小馄饨,色香诱人。

  “谢谢。”

  琉璃接过汤勺,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却被烫得鼓起脸颊。

  老板娘温温柔柔,嘱咐道:“慢些吃,别烫着。”

  “无妨。”

  琉璃双颊鼓鼓,口齿不清道:“区区馄饨,奈何不了我。”

  老板娘瞧她这模样,不禁被逗笑,意瞧了瞧一侧神色淡淡的容盛一眼,问琉璃道:“……怎么样,还合您的口味吗?”

  “合!”

  琉璃丝毫不吝啬称赞之词,眉眼弯弯道:“不曾想,这人世间竟还有如此美味佳肴。”

  容盛拂了拂茶盏,闻得此话,不紧不慢道:“一口一个人世间,怎么,你还是天上人不曾?”

  琉璃浅浅一笑,悠悠道:“容大人敏觉!我就是天上的仙女,落入凡尘,专门来拯救你啊。”

  容盛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琉璃笑意凝固道:“我真的是仙女。”

  容盛:“哦。”

  琉璃:“……”

  老板娘不知何时起已经悄悄离开。

  “哼。”

  见容盛默不作声,拂盏瞭望窗外,一双深眸如古井平静无波,凭空几分孤寂,琉璃便想逗逗他,故作揶揄道:“看容大人平日锦衣玉食的,还以为要带我去吃什么山珍海味,不曾想这么小气,就吃馄饨啊?”

  容盛神色微动,却淡漠道:“不吃就吐出来。”说罢,竟探手要夺过琉璃的馄饨。

  琉璃护食,紧紧捧住馄饨碗,咬牙道:“吃,怎么不吃。我不仅要吃,还要打包两碗回去。”

  容盛不置可否,只问:“一碗给你的侍女,还有一碗?”

  不容多想他如何知道一碗要给小青,琉璃长叹一声,忧愁道:“唉,自然是留着我夜里吃,如今有了上顿没下顿,这上顿就该多吃一些。”

  “……”

  险些被带入这诡异的逻辑之中,容盛思量几许,定了定心绪,才似漫不经心地问:“安府待你如此苛刻,缘何不走?”

  琉璃眉间一蹙,忧愁道:“我一介女流之辈,被世俗流言所束缚,离了安府,无人庇护,又能去哪里?难不成要浪迹天涯,行走江湖……”

  容盛垂了垂眸,无言地拂了拂茶盏:“……”

  他久不言语,其实在等,等陷于困顿的安琉璃求助。说来可笑,分明不是那等菩萨心肠,他却无端笃定,只要安琉璃开口,自己就会帮她。

  琉璃却忽然惊叹道:“……不过,浪迹天涯似乎也很好。”

  容盛:“……”

  他无端一笑,语气却淡如水:“那便去吧。”

  琉璃却意味深长地一笑,摇摇头:“不去。”

  容盛神色稍缓,垂下眼眸,不动声色道:“既然言好,为何又不去?”

  琉璃捧着下颌,言笑晏晏道:“因为容大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除了容大人的身边,我哪也不去。”

  容盛缓缓地,缓缓地抬了抬眸,恍然间,那如古井的深眸中掠过些许怔然,然只一瞬,他置下茶盏起身,语气难辨道:“我去给你买馄饨。”

  话落,不留余地转身离去,唯留一盏凉透的茶静立。窗畔晚风送凉,暮影消沉,琉璃独坐在案前,紧紧盯着那茶盏,凭空几分凄凉。她长叹一声,语气里几分惆怅:“……我们容大人,怎样才能喜欢我呢。”

  “……”

  “那孩子小时候,将军便时常带他来我们店里吃馄饨。”老板娘不知何时起来到身旁,朝懵懂的琉璃和善笑道:“可是自从将军去后,他便很少来了……偶尔来,也只是点两碗馄饨摆在桌上,并不动口。他长大了,寡言少语,叫人猜不出心思来。”

  她所说的将军,便是容盛那为国殉职,战死沙场的父亲吧。

  琉璃闻言敛了敛神情,眉间低垂:“……”

  老板娘温和道:“可是姑娘,我瞧得出,他与你在一起时,是真心开怀。”

  琉璃眼波乍亮,如同燃起万千星辰,欢喜道:“……真的?”

  离开馄饨店时,老板娘在店门处目送着容盛与琉璃远去。夜幕降临,零星飘渺,建安已华灯初上,人影憧憧。

  琉璃并肩跟在容盛身侧,忽然绕到他跟前,边后退边浅笑道:“容大人,下回再一起来时,你莫要只喝茶,也尝两口馄饨如何?”

  容盛垂眸瞧她,轻声道:“你我未曾嫁娶,屡屡同行,传出去有损女儿家的声名。”

  “啊……”

  琉璃思量几许,不以为意道:“你怕安夫人那个刻薄鬼骂我?不必怕,我脸皮厚,任她怎么说都无妨。”

  容盛无言以对,快行两步,越过琉璃直直而去。

  琉璃望着他远去背影,在人海茫茫中渐行渐远,忽然立在原地,扬声道:“你要是怕,就娶我啊。”

  人潮汹涌,容盛身影微顿。

  取遗落之物

  容将军一心为国,常年居于离建安千里之外的边疆,终日披星戴月,与赤壁黄土为伴,随铁马冰河入梦。

  难得回建安时,便会带着容盛来吃小馄饨。

  临窗畔,容将军神色慈爱,敦敦教导小容盛:“大丈夫志向远大,治国安天下,平定四方,攘外安内。晋国是你的国,建安是你的故土,等你长大了,亦要为君臣、为将领,护这黎民百姓安康……”

  护这黎民百姓安康,而后战死沙场,沦为枯骨,无人记得。

  容将军死后,将军夫人追随而去,建安皇室忘恩负义,欺容府老弱病残,仿佛容将军的死,不痛不痒,不值一提。

  容盛再去那馄饨店时,无尽的怨恨与杀意便如黑沉的潮水,不停地汹涌袭来,吞噬着他的内心。所以他一路冷血无情,杀奸臣、屠皇室、斩败犬,踏遍曾经欺辱过容府的人们的尸骨,从滚滚刀山火海里走来。世人道他心狠手辣,对他退避三舍,惧怕不已。

  容盛不以为然。

  战死沙场,不若屠尽败类,既能安民,又令世人谨记在心,一举两得,有何不对?

  只是……

  杀的人多了,骨子的血也越来越冷,莫说感受世间的温情,连曾经的回忆也被远远抛在身后,险些想不起来了。

  无数个日暮黄昏,只有与安琉璃在一起时,那些残存的记忆才渐渐浮上心间,盘旋不去。

  “要为君臣,为将领,护这黎民百姓安康……”

  “我是天上的仙女,落入凡尘来拯救你。”

  这两句话交叠在耳畔时,容盛沉稳如旧,不动声色地拂了拂茶盏,心中却想:不是他疯了,就是安琉璃疯了。

  因为他有那么一瞬间,忽然信了她的鬼话。

  天将明,日轮破晓而出。

  容盛一身玄色鱼纹朝服,踏着浓浓晨雾,行过长长的朱红宫道,来到御书房中。

  新帝清退侍从,言辞和善,温声道:“……皇陵已经修缮妥当,不日起便能为皇叔厚葬。知章,你身上的伤可还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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