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容盛:“……”

  无奈长叹一声,他神色微敛,寡淡如水,将锦帕递到琉璃跟前,清冽低笑一声,示意她自己擦。

  琉璃摇首,语气沙哑:“你给我擦。”

  “……”

  拿这没脸没皮的性子没办法,容盛无奈低叹一声,继续替她擦眼泪,缓声道:“……别哭了,我送你回家。”

  逢魔时刻,窗外暮色如霞,秋水长天一色。车轮辘辘,在建安的阔道上缓缓行驶。

  琉璃闻言眼眸低垂,靠着容盛衣襟,语气微不可闻:“我没有家,娘死了,安府不是我的家……”

  容盛扶着她肩膀,修长手指微拢,神色无瑕,如渡霞光:“谁说我要送你回安府。”

  “……”

  无人作答,唯呼吸匀长。

  容盛垂眸,见琉璃似扇长睫垂下,已经沉沉睡去。他无言,轻轻拢好她散乱的墨发。

  ……

  朱红廊下檐灯摇红,清风朗阔,徐徐拂面。檀木案上,摆着一叠玉雪晶莹的如意糕,一盏茶烟袅袅的雪上松。

  案对面,容盛一身云纹大袖鹤氅,内里雪色中衣,执卷而坐,神色淡淡,眉峰间却几分润泽。

  他抬眸,将茶盏推过来,语气松缓:“醒了?”

  如话家常。

  “……”

  琉璃抬眸环顾四周一遭,捧着茶盏缓缓道:“……瞧这白玉杯,金莲盏,黑檀木案,想必不是我那寒酸的朔雪小阁吧。”

  容盛淡淡地唔了一声,道:“容府,清竹院。”

  琉璃重重一咳,口中的茶险些溅到容盛白如雪的衣摆上。清竹院?那不是上辈子与容盛成亲后,二人居住之地。

  容盛眉间一敛,语气寡淡,几分警示:“安琉璃,你已经哭脏了我的朝服,再污了我这身鹤氅,就留在容府,将衣服洗净再走。”

  琉璃不敢言语,悄然捧起茶盏,遮住半张面容。

  虽然她天不怕地不怕,但遇见容盛时,心中总觉一阵威压。

  容盛又道:“安府我已经命人交代过,你不必担心。”

  琉璃安分地点了点头,又后知后觉:“……可是您带我来容府做什么?”

  “……”

  容盛执着书卷,面色如常,缓声道:“带你来瞧一样东西,待会便有人送来。”

  琉璃安之若素,容盛不多说,她便不问。只是大哭了一场,此刻忽觉腹中空空,饥饿难耐。

  垂眸瞥见案上的如意糕,伸手欲拿,又想起这是在容府,寄人篱下的。琉璃虚咳一声,柔柔问:“容大人,我能尝一尝您的糕点吗?”

  容盛抬眸瞧她,若有思量。

  眼前这个我见犹怜的安琉璃,与云兮阁那个杀气腾腾的安琉璃,是同一人?只怕戾气满身是本性,楚楚可怜只是在装罢。

  琉璃却以为他不许,又回旋道:“容盛哥哥,我能尝一尝你的糕点吗?”

  一声哥哥,柔情百转,撩人心弦。

  容盛心中微动,饮了一口雪上松:装就装罢。

  正好有侍从打廊下来,恭恭敬敬道:“见过大人、夫人。霓裳阁的掌事已到正厅,大人您看……”

  一声夫人,琉璃险些被口中的如意糕噎到。

  容盛却面不改色,置下书卷,抚袖起身,嘱咐琉璃:“在院中等一等我。”

  他垂眸投来的目光,余温且长。

  琉璃心中一跳,低声:“……嗯。”

  容盛走后,琉璃百无聊赖,打量起这座清竹院来。中庭宽阔,只除去几株文竹,锦木寥寥,些许冷清。黑沉的檀木阁虽名贵,瞧上去却少了些烟火味,八宝阁旁挂着一幅暖阁雪景图,分明题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几字,但笔迹锋锐,如刀似剑,生生添上几分凛冽。

  清竹院冷清,就与容盛一样。

  琉璃敛眸细瞧,却忽然在轩窗下瞧见一座漆金妆台,银纹镜、红木梳、明月珰和玲珑骰子,摆满了一案。

  风拂过,琉璃险些迷了眼。

  容盛的房间,怎么会有姑娘家的物件?

  琉璃的大脑疯狂运转。

  “我们来给安小姐请安,做什么拦我们?”“安小姐,你是不是在里面?”“你出来啊……”

  院门外,忽然传来莺莺燕燕的喧嚷声。下一瞬,院门破开,容府管事在一片花红柳绿中尴尬又仓促行礼:“夫人,府中的丽姬们非要来给您请安。”

  琉璃意味深长地敛敛眸:“……丽姬们?”

  “有各大臣们送来的,亦有圣上赏赐的,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大人也没有……”

  “安小姐!”

  还不待管事解释清楚,已经有丽姬娇声软语,定定望来,道:“听闻圣上为您与大人赐婚了?”

  此话一落,喧嚷乍起。美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示有话要说,如唱戏般热闹不已。

  琉璃阵阵头疼,余光瞥见妆台上那副玲珑骰子,忽然问道:“你们会玩骰子吗?”

  美人们安静一时。

  ……

  容盛与捧着沉香木盒的侍从回来时,便瞧见那么一幅场景:

  阔廊下,安琉璃拿着那副他为她特地买来的玲珑骰子,命府中的丽姬们排成一列,依次摇骰。点数比她大者,便能问她一句话。

  丽姬好不容易摇赢了她,呜咽问道:“为什么,这几年来容大人待奴家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甚至连瞧也不瞧一眼。难道奴家当真如此丑陋至极,不堪入眼?”

  美人哭哭啼啼,好不可怜。

  在被容盛迫害这一件事上,琉璃自觉与她们毫无隔阂。

  琉璃安慰她道:“不要哭,我们换个思路——些许是容大人不行呢?这样想可曾好过一些。”

  庭门处,容盛长睫淡扫,哂笑一声:“呵。”

  看银河九千

  中庭清深,细长竹叶掠廊而过,沿着郎君似雪的眉峰划落。他轻笑一声,语气清雅,却一瞬使得满庭寂静,鸦雀无声。

  丽姬们回望,瞧见容盛,纷纷惊惶行礼,又避之不及,如鸟兽散去。

  一瞬间,庭中只剩下琉璃。

  “……”

  琉璃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所言,顿觉不妙,欲遮掩一二,笑道:“……容大人,今夜月色真美啊。”

  此话一落,方才还清透朗朗的夜空却忽然铅云笼罩,如墨漆黑,连星辰也寥寥无几。

  琉璃咬牙切齿:“……”

  别让她知道是谁用了招云幡,不然回到九重天,定饶不了他。

  “……”

  容盛神色淡淡,喜怒难辨,命侍从将沉香木盒放到案前,侍从心惊胆战,自求多福地瞧了琉璃一眼,便行礼退去,离开的模样与丽姬们如出一辙。

  眼见着遮掩不成,便只能先发制人,占领道德制高地了。

  琉璃拢袖而立,忽然肃穆道:“容大人,容府中有如云的丽姬美人,你是否该给我一个交代?”

  容盛眉若远山,淡淡一笑:“建安的反臣们贪生怕死,以美色贿赂,置在容府中已有多日,正打算明日送离。这个交代,不知安小姐满不满意。”

  滴水不漏,无从苛责。

  琉璃气势弱了一截,不甘道:“那你阁中摆着的妆台,又是哪个女子的物件?”

  “……”

  容盛神色微异,轻笑道:“那妆台是容某专门为未婚妻添置的,怎么安小姐……连自己的醋也吃。”

  琉璃彻底败下阵来,容色微绯,心虚躲避。

  “问完了?”

  容盛眉峰轻挑,忽然低沉道:“那便到我问了……安小姐,方才所说不行是何意?”

  琉璃神色一变,步步后退。容盛俯身而来,将她抵在梨花木阁上,修长身形遮住月色,弥漫着淡淡的压迫感。

  他垂眸,微凉指腹拢了拢琉璃侧脸的墨发,呵笑:“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

  “……试?!”

  琉璃大惊出声,素手抵在容盛衣襟前,双颊绯红,唇畔翕动,语气低弱道:“不、不好吧,这灯火通明,四下空阔的……”

  容盛一顿:“……”

  难道四下无人,隐蔽昏暗,便可以了?

  他只是想逗一逗她而已。

  正好命霓裳阁的人制了凤冠霞帔,接琉璃来瞧瞧尺寸是否合宜。不过只要她没长胖,大抵是合适的,容盛无言,缓缓扶住琉璃腰畔。

  琉璃却忽然阖眸,一幅任君处置模样,软声道:“要试就到屋里去!”

  “……”

  容盛险些心神动乱,敛了敛眸,低声道:“……确实该到屋里去。”

  说罢,一手拖着琉璃,一手捧着沉香木盒,往阁中去。琉璃被他拖着走,心如鼓雷,狂悸不已。

  苍天啊,她只是过过嘴瘾,哪就沦落到如此地步?

  谨言慎行,诚不我欺。

  容盛掩上门窗,如提小鸡崽似的将一幅等待制裁模样的琉璃扔到屏风后,又将那凤冠霞帔从沉香木盒取出,置于木架上,淡淡道:“试吧。”

  琉璃缓缓睁开眼,恍若隔梦:“……什么?”

  容盛轻笑一声,替她拉过屏风:“霓裳阁制的嫁衣,试一试合不合身。”

  说罢,背过身去,无言等琉璃换上衣裳。

  “……”

  隔着一扇屏风,琉璃瞧不起清容盛的身影,只觉得这月色倾泻,一室宁静,令她无比安心。

  那凤冠霞帔霞光流转,熠熠生辉,宛若九重天上的彩锻。金绣百鸟朝凤图栩栩如生,夺目无比。东珠硕硕,泠泠作响。

  琉璃一边换衣裳一边问:“可是容大人,嫁衣理应由安府裁,你为命人裁衣呢?”

  容盛拢着袖,丝毫不修饰,直言道:“安抚待你刻薄,不会用心裁衣。”

  所以他亲自托建安最好的霓裳阁制了一身凤冠霞帔。安府给不了安琉璃的,他来给。

  琉璃闻言,既感动又苦涩。

  感动于容盛如此用心,苦涩于容盛说话实在太直白伤人。安府不用心她自然知晓,可他便不能婉转一些么?

  “我换好了。”

  琉璃系好腰间璎珞,缓缓走来。

  月色无瑕,皎皎流照。伊人三千鸦丝如瀑轻垂,拢在东珠之下。嫁衣似霞,腰如弱柳,三分风流,七分妩媚。

  她抬眸,眼中熠熠生辉,巧笑倩兮:“容大人,我美吗?”

  容盛目色深沉,久不言语。

  那一瞬间,沉若古井的心境宛若于长空中迸发的火树银花,波澜起伏,久不平息。

  他有些沉陷其中了,容盛想。

  倘若安琉璃不开口,恐怕他便不会秉持着君子品性,克制守礼。但安琉璃开口了,好在安琉璃开了口,将这一室暧昧旖旎打破。

  她道:“大人为什么沉默?难道我不美吗?是不是天色太黑,您又……”

  话及此处,蓦然一顿。

  容盛挑挑眉,语气清冽,将她的话说全:“我又瞎?”

  琉璃:“……”

  糟糕,一时忘形,祸从口出的毛病又犯了。

  容盛淡淡垂眸,却并不多言,提步行出阁中,在月色满庭中独立,一身清辉。

  “……”

  琉璃不解其意,提裙行到他身侧。

  容盛忽然侧首,问道:“你想看星星吗?”

  琉璃眨眨眼,在九重天上,与浩淼银河近在咫尺,早已看遍耿耿星海。但容盛一问,她却生出无限向往,点头:“……嗯。”

  容盛眉间似雪,淡淡一笑,携着她手轻身一跃,飞上屋檐。仰首望去,漫天星辰尽收眼底,低垂得似触手可及。

  “每逢中旬夜,坐在屋檐上,便能瞧见北斗七星出没在东坊市上空。”容盛扶着琉璃,语气低沉,忽道:“清竹院的夜空,永远都千篇一律,如出一辙,安琉璃……你当真要来?”

  琉璃一愣:“……”

  月色下,容盛容色清冷无瑕,眉若远山,语气飘渺道:“世人言我不近人情,其实不假。容府里冷冷清清,是非之地,更与你不相宜。圣上赐婚,其实还有周旋的余地。安琉璃,如今后悔还来得及,莫待日后无法回头。”

  琉璃眉间微皱,敛眸望向长空。

  容将军与夫人去后,容府确实死气沉沉。无数个长夜漫漫中,容盛究竟独坐了多久,才能知晓每逢中旬夜,北斗七星便会出没在东坊市上方呢。

  很寂寞吧。

  琉璃神色微动,忽然道:“容大人,谁说清竹院的夜空永远都千篇一律了?来日方长,总有不一样的耿耿星河在等你。”

  容盛凝眸,侧目望来。

  琉璃却指向长空,笑道:“你看。”

  原本寂静的长空中,无数繁星忽然从天际如线划落,似银河倾泻,涌动万千熠熠。

  “……”

  望着漫天流星雨,容盛目色深沉,久不言语,忽然,他回首,语气透彻,问琉璃:“你是谁?”

  一语落下,如诫言之辞,震慑人心。

  琉璃身影微晃,因施法降下星辰,在凡间本就所剩无几的仙力顿时枯竭。方才容盛一问,直击灵台,心中更是惴惴。

  难道……被他瞧出来了?

  琉璃欲言又止,一番苦苦挣扎,终究还是决定坦诚,道:“……我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容盛缓缓收回目光,寡淡道:“哦。”

  琉璃眉间狂跳,心中反复:冷静,要冷静。仙君不与凡人置气。

  容盛握着她手,却忽然轻笑一声,语气如玉:“不论你是谁,今夜不走,日后便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入我容府,生是我容盛的人……”

  话及此处,却不再多言。

  琉璃毫不顾忌,逗他:“死呢?”

  容盛神色难辨,淡然处之,轻笑:“死了,就回你的九重天上做仙君吧。”

  琉璃:“……”

  被笑了,是被笑了吧?

  洞房花烛夜

  韶节九日,宜嫁娶。

  琉璃一身凤冠霞帔,流光溢彩,捧着一盏灯端坐在朔雪小阁的妆台前,听庭外锣鼓喧天,鞭炮不绝,犹觉得不真切。

  前两日,周世卿曾寄锦书,道容盛去御前上奏长公主一事,圣上罚长公主禁闭三月。信中周世卿已然释怀,言辞惆怅却洒脱,坦言道能将表妹托付于容盛手中,周大学士也无憾矣。

  安府中,安夫人与安锦玉立在一侧,神色难看。安太师长眉微拧,倒难得流露真情,与琉璃缓声道:“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日后为人妇,已不再是我安府的小姐。那容盛虽行事难测,但终究良知未泯,不会为难于你。以后……”

  他一顿,肃穆的眉眼也微微动容:“以后,常回安府瞧瞧。”

  一盏灯蕴起灵光,明亮些许。

  琉璃抚了抚灯盏,知晓这份温情也是它前主所渴望的,难得没有顶撞安太师,温声道:“知道了,父亲。”

  吉时已到,容府的迎亲仪仗已至。一只沉稳有力的手稳稳扶住琉璃,掌心温热。郎君袖怀清冽,语气如玉,轻声道:“走吧。”

  “……嗯。”

  琉璃踏上华盖红轿,随着十里红妆往容府去。

  入夜,金灯玉盏,杯觥筹错。

  拜过天地,行过合欢礼,烛灯摇红,宾客与侍女们悉数退去。琉璃独坐在清竹院那张梨花纹木榻上,神思恍惚。

  她是仙,没成过亲。

  虽然曾经多番戏弄容盛,但全是虚张声势罢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琉璃全然不知。

  珠帘微动,容盛挑帘而入,长身如玉,立在琉璃身前,送来一阵清冽凉意与醺香酒气。

  等了很久,他什么也没做。

  琉璃掀开红盖,朝他一笑。

  容盛一身红衣,容色无瑕,宛若天人。他神色温和,眉间宛若九重天上的云雾,飘渺又无瑕。

  “夫君。”

  琉璃唤他,眉眼弯弯,语气软糯:“接下来做什么?”

  容盛眉间微动,沉吟一声:“行过合欢礼,便该圆房了。”

  说罢,命侍女进来替琉璃更衣沐浴。待整顿过后,容盛一身常服,掀下红帐,与琉璃共躺在榻上。

  烛影摇红,夜色旖旎。

  容盛眉间松缓,侧容如玉,双眸轻阖,长睫在灯色映照下,于眼底投下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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