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葬我于红尘5

  光柱之中与外界大不相同, 这里像是一个密闭的空间,一踏进来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听不到一点关于外界尘世的喧嚣。

  不过即使外面的声音能传进来, 封止渊此刻也无心顾瑕了,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一动不动, 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生怕一闭上眼再睁开, 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

  在外面看光柱并不大, 但在里面却十分宽敞, 中间隔着一层水一样的屏障,在那屏障后面,是和封止渊所站之地完全不同的场景, 那里漆黑一片。

  中间水状的屏障在波动流淌一般,像是液化状态的透明薄膜,封止渊试着碰了一下, 那屏障柔软的包裹住他的手指, 他想再进一步,但那层屏障又无法刺破。

  屏障将光柱之中的世界分成两半,一半黑一半白, 在黑暗的那边, 一个巨大的黑色茧子被剖开, 露出里面闭着眼的人。

  封止渊心颤不已, 那巨茧之中的人, 纵使是化成了灰,他也不会认错。

  那是傅斯乾。

  封止渊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傅斯乾是在他怀里消失的, 晏君行说遮日是能噬主的法器,他虽不愿意,却也无法说服自己这是假的。

  但此时,傅斯乾却是真真正正出现在这光柱之中,就在他的面前。

  会不会是幻境的假象?

  突然之间,一道声音凭空响起:“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封止渊瞪大了眼,看着屏障之后的人开始动起来,傅斯乾偏了偏头,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眉心中缀着一点红意,封止渊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那熟悉的红色是神魂印记,是他曾经给傅斯乾种下的神魂印记!

  在渊火倾覆之时,他不是没试着感应过神魂印记,但都没感受到,封止渊咬紧了下唇,他现在感受到了,那从傅斯乾身上传来的熟悉气息。

  这不是幻境,也不是假象,那是他的傅斯乾。

  真实的活着的傅斯乾。

  封止渊心里乱成一团,一时间竟做不出其他动作来,只呆呆地站在屏障一侧,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闭着眼沉睡的人。

  相较于封止渊的慌乱,傅斯乾的情况要显得平静许多,他觉得自己像是悬浮在半空之中,摸不到一点实处,浓稠的压迫感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将他整个人禁锢得死死的,不能呼吸,也不能动弹分毫,他睁不开眼,只觉得意识无比沉重。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断断续续的念诗声在耳边响起,渐渐的那种压迫感消失不见,眼皮轻了许多,傅斯乾突然发现,他可以睁开眼睛了。

  他看到自己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黑茧之中,茧壁上爬满了细长曲折的白丝,纵横交错,随着时间的流逝,白丝越来越多,像是在黑茧上织就了一张白色的网,慢慢的,白丝几乎要吞没了黑茧。

  它是被极端色彩重新覆盖的茧。

  傅斯乾眯着眼,他伸出手在茧壁上摸了一把,那滑腻冰凉的触感告诉他,这只是看起来像个茧,实际上并不是个茧,按手感来说,更接近玻璃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断魂崖底,封止渊和他在一起,那时遮日突然出现异象,心魔在和遮日斗法,封止渊还问他伤口疼不疼……对了,伤口!

  傅斯乾想检查一下胸口上的伤,谁知刚低下头他就愣住了,他身上穿的衣服换了,不是原本的那一身雪色白衣,而是……他在书外世界的穿着。

  白色衬衫加西装裤。

  这怎么可能?!

  傅斯乾瞳孔紧缩,他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心口,那里平滑光洁,没有一点受过伤的迹象,心跳平稳而正常,也感觉不到一点痛感。

  一阵念诗的声音敲在耳际:“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而后黑茧上的白丝突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密密麻麻遍布在黑茧各处,亮得令人无法直视,傅斯乾不得不抬手遮住了眼睛。

  在屏障另一边,封止渊眉头紧锁,不仅因为傅斯乾的穿着打扮,还因为无论他在这边弄出多大的动静,傅斯乾都没有反应。

  封止渊抿了抿唇,仔细研究起面前的屏障,他猜测眼前的屏障应该是一种单向的屏障,他能看到傅斯乾的一系列动作,傅斯乾却看不到他。

  封止渊试着去攻击屏障,但那屏障的力量十分奇特,像广阔的山海河川一般,极具包容力,能轻而易举的化解他的攻击,还不会伤到他分毫,就像长辈对待顽皮的儿孙一样,近乎宠溺的纵容着他的举动。

  封止渊被自己这个想法恶心得够呛,这让他有一种被人放在掌心中耍弄的感觉,总之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所幸他还能看到傅斯乾,能确认傅斯乾活着并且安全,这令封止渊在焦躁不爽的心情中得以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做出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来。

  另外他还有一件很在意的事,就是眼前傅斯乾的装束,那穿着与头发都是他没见过的,封止渊抚上那屏障,轻喃自语:“异世吗?”

  还没恢复记忆时,傅斯乾曾说过他是从异世而来,封止渊想起自己千百年前之所以会设计那么多,就是因为傅斯乾的神魂脱离了控制,漂泊到了异世。

  怪异孟浪的衣着,还有突兀的头发,这就是傅斯乾在异世时的模样吗?

  修真界中对于衣着装扮的态度呈现两极分化的趋势,极为开放又极为不开放,基本可以笼统地用正道与魔界来区分。正道素以端方守礼为准,衣着面貌处处讲究克制得体,魔界则态度不一,不似正道那般保守。

  看遍了穿着暴露的魔修,封止渊自问接受能力不错,但对于面前这样的傅斯乾,他还是控制不住悄悄红了耳根,傅斯乾这种装束,简直比他们魔界最奔放的魔修还甚。

  思及此,封止渊心里又忍不住泛起点异样的感觉,傅斯乾在异世待了那么长时间,难不成都是眼前这种打扮?那岂不是叫人看了个遍?

  虽然此时情况并不缓和,但封止渊还是在和屏障较劲之余分出了一丝心神,暗戳戳的在心里念叨,借以发泄自己的情绪和不满。

  若是去掉中间隔着的屏障,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不足十米,可一障之隔,两个人看到的和心里想的全然不一,明明身处一个世界,却好像隔着天堑鸿沟,永远无法拥抱对方。

  这实在是个充满讽刺意味的故事。

  “嘭!”

  一阵巨响,白光慢慢散去,傅斯乾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然后他的眼前划过无数碎片,那些碎片一一摊开在眼前,傅斯乾一眼扫去,碎片具化出景象,密密麻麻的,像数不清的电视屏幕,在他眼前轮番播放着。

  都是他没穿书之前经历的事。

  从小到大,从春到冬,从清晨到夜晚,从吃饭到睡觉……他做过的所有事,都在眼前缓慢播放。

  对上那些熟悉的脸与熟悉的事,傅斯乾只觉得毛骨悚然,被监控掌握一般的恐惧席卷了他的脑海,他的人生在此刻毫无隐私可言。

  后脊阵阵发凉,傅斯乾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他从黑茧中站起,眉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被偷窥与耍弄的不爽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整张脸上都是冷意与怒气。

  他极其确定,这是有人故意要激怒他,显然那人已经成功了。

  “滚出来!”

  在黑暗中,只有悬在半空缓慢播放的记忆片段散发出淡淡的光,傅斯乾的声音引起一阵回响,显得空旷又寂寥。

  他挥手将面前的景象打碎,但等他放下手时,那被挥散的碎片便又聚拢起来,继续不停的播放着,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确实是无能为力。

  他能感受得到,安排了这些事的人实力定在他之上,心底涌起一种无法反驳的,想要臣服的感觉,这是在他活过的岁月中从未出现过的感觉。

  直到那所有的景象都播放到终点,无数碎片才合成一个巨大的屏幕,屏幕上定格了一个画面:浑身鲜血的人躺在马路上,身体严重变形,半边脸都血肉模糊,在那人旁边,停着一辆往里凹陷了大半的车,一侧车门掉在地上,上面溅了满满一层血。

  ——是一场极为严重的车祸。

  傅斯乾脑袋发懵,不仅因为那倒在血泊中的人,更因为站在车旁的人,那人一双桃花眼中满是得色,就那样看着躺在地上鲜血淋漓的他,慢慢扯出一个满意的笑。

  在傅斯乾纠结于眼前的景象时,那画面忽然动了起来,向四周分出数十个不同的画面,所有画面上都有两个相同的人,不过每个画面的衣着打扮都不一样,有的能看清脸,有的看不清楚,因为那人的脸不是被血迹染得厉害,就是毁坏得无法辨明了。

  另外这些画面还有一个相同点:呈现的都是极为惨重的死法。

  傅斯乾浑身发凉,这些画面都给他一种熟悉感,尽管除了一开始出现的画面,其他的所有画面他在之前都没有见过。

  但完全不妨碍他将全部事情推理出来,这根本是一道送分题,题目形式千奇百怪,透露出来的信息都是一样的:死的人都是他,他死的时候身边都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是封止渊。

  出这道题的人想叫他明白一个道理:封止渊曾无数次杀死傅斯乾。

  根本不必费心猜测,这所有的画面应该都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人生,无数次逃离又无数次被扼杀生命,每一次封止渊都没有手软。

  找到他,杀死他。

  无限轮回。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没有经历过永远无法设身处地的思考,傅斯乾从没将前世的误会以及封止渊的报复行为放在心上,直到此时此刻,他看见这些画面,这些无数次人生的结局,他方才体会到封止渊曾经对他抱有多大的恨意。

  在震撼唏嘘之余,他又感到疑惑,那幕后之人给他看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不需要细想了,因为下一秒答案就出现了,一道威严且夹杂着隐秘情绪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恨他吗?”

  这光柱之中的屏障确实是单向的,因为傅斯乾那边出现的画面以及声音,封止渊全部都能看到听到,也正因此,他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他吸收了敛魂灯中封存的记忆,又在流火渊中获晓曾经,傅斯乾的无数次轮回,他明白且深深记得,此时被一一摊开,无异于当众处刑,于傅斯乾于他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两人一起经历了太多事,傅斯乾早已给过他足够的安全感,因而封止渊此时在意的并不是傅斯乾知晓这些事会产生什么想法,他相信他们的感情不会被曾经的误会磋磨,更相信傅斯乾永远会绝对选择他。

  他在意的是,问出那句话的人。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根据这句话,封止渊可以推断出更深层次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忘记这是什么地方,渊族异种开启的回溯时光法阵,这种逆天之力定然会招致某些不同寻常的注意。

  这很可能是另一个绝境。

  屏障另一边传来傅斯乾的回答,嗤笑中带着刻进骨子里的骄傲:“我为什么要恨他,我爱他还来不及。”

  封止渊勾起唇角,隔着一道屏障看向站在黑暗之中的人,给予他生命与爱,即使身处绝境,他也能看到傅斯乾带给他的光。

  傅斯乾此时也明白过来,对方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恶意针对的十有八·九是自己与封止渊的感情。

  世人骂他骂封止渊者比比皆是,对他们的感情大多也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能不在意他俩做过的事,专注于从他们感情下手的,这还是第一个。

  傅斯乾天生反骨,生出心魔之后尤甚,身为北海战神时还会遮掩一二,如今轮回千载,却是彻底不管不顾放飞自我了,越是逼着他不让他做的,他便越想做。

  十分叛逆,且叛逆得不分人。

  那问出问题的人好一阵儿没发出声音,应该是被傅斯乾的话刺到了。

  隔着一层屏障,傅斯乾与封止渊皆坐在地上,确认了问话的人没有恶意,两人心情放松了不少,饶有兴致的等着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良久,那道声音又问:“你怎么会喜欢他?”

  这话虽然有些讽刺,但是语气里满满都是疑惑,似乎是真的无法理解,而不是刻意贬低与嘲讽。

  “我怎么不会喜欢他?”

  傅斯乾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有些微的羞涩,他时常对着封止渊说些孟浪之语,程度比喜欢厉害得多,明明是老流氓厚脸皮,此时面对一句简单的喜欢,却觉心口烫得一塌糊涂。

  没等那人出声,傅斯乾又小声补了句:“我真是太喜欢他了。”

  他藏着一颗星星,捧在手心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了,想拉出去向天下人炫耀,又不舍得,纠结又矛盾。

  封止渊轻轻咳了两声,眉眼里是隐藏不住的笑意,他隔着屏障肆无忌惮地看着傅斯乾,只觉羞涩而甜蜜。

  他学着傅斯乾那样小声嘀咕:“我也真是太喜欢你了。”

  问话的人显然无法就这样接受,被连番刺激使得那道声音有些不爽,比起之前,这次的问题就显得十分具有恶意了:“你们生来就是宿敌,两个天生灵智,杀死对方是刻在你们骨血之上的宿命,你喜欢他也无法逆转天意,终究不是你杀了他,就是他杀了你,他不属于你,你可明白?”

  这话着实不留情面,同时戳中了傅斯乾心里的痛处,虽然他不想承认天生灵智的宿敌论,但他与封止渊似乎真的是这样,明明相爱却因误会错过了千百年。

  傅斯乾想着想着脸色就沉了下来,说出的话也带着股子冲劲儿:“我可不明白,宿命算什么东西,他是我剜去骨血也要爱的人,纵使死,我们两个也会死在一处。”

  封止渊听到另一个声音的问话:“难不成你会和他一块死?”

  在今日之前,封止渊从没想过自己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等肉麻的话,从前他还与燕方时就话本中的殉情一事讨论过,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说那是为情爱所迷的人才会做出的事,世人他都看不上眼,谁值得他这样做?

  啧,可见话不能说得太满,而今不就有了一个吗。

  封止渊满脸轻松,不甚在意地答道:“如果能活着自然不错,但如果是他邀请我陪着他死,那我确实心甘情愿。”

  雪落乌啼,松青风起,这世间寥落,有太多身不由己,而他,是我众多身不由己中唯一的甘之如饴。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到傅斯乾真的有种自己把对方惹毛了要受死的感觉,他是不怕死的,可他还想看一眼封止渊,若是神魂俱灭的死法,封止渊日后寻不到他,该有多着急?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悬在半空中的画面忽然尽数崩塌,又是那熟悉的声音:“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紧接着,包裹住他的巨大黑茧一点点裂开,外面渐渐有光透进来。

  而这景象落在封止渊眼中则要干脆得多,那道像水一样的屏障慢慢消失,黑暗与光明相互融合,光照进另一半世界。

  封止渊看着从黑茧中走出来的人,心跳如擂鼓。

  光柱之中的两个世界慢慢融合,显现在外面的人眼中则大为不同。

  只见天地之间突然爆发出一阵亮光,将黑夜照得透亮,星辰与月亮都被光亮掩盖,恍如白日,在那光柱周围绞起一道旋风,撕碎了周遭的一切,以光柱为中心,四周开始一点点扭曲起来,且扭曲的范围在逐渐向外扩张。

  晏君行伏在地上,他刚削去骨翼,身体受了重创,拼力开启回溯时光的法阵后就失了力气。

  距离他不远处,被光团包裹起来的流姝正怯怯地蹲在流霭身边,流霭身上的灵气逸散得很快,丝丝缕缕飘在空中,他费力地举起手,将流姝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扯出一丝笑来:“流姝,别哭。”

  别哭,即使是为了我也别哭,我要看你永远笑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流姝攥紧了他的袖子,开口是一片软糯的哭音:“流霭,流霭,你不要死好不好……”

  远远赶来的众人兵分几路,曲归竹连忙上前扶起流霭,试着用灵力吊住他的生息,而燕方时则带着姜氏姐妹来到晏君行旁边,在他们身后,银宿不发一语地站着。

  曲归竹余光瞥见他,没好气地招呼:“过来帮忙救人。”

第109章 葬我于红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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