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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无忧双颊泛红,眼神却十分激愤,想要再说什么,沈雁恐她激烈的个性反而火上浇油,急忙上前一步,语气轻缓地打圆场,“陛下今日醉了,醉后说话,东府只不要计较,若有正事,还乞明日再议。”

  “你说什么?”薛玉楼着恼地看过来。沈雁碰到他的眼神有点吓着了,急忙移开眼睛,过了会儿,下定了决心,又攥紧了白无忧的手,正视着薛玉楼的眼睛,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陛下今日醉了,醉后说话,望东府不要计较,若有正事,还乞明日再议。”

  他本容貌俊美端丽,此时正色进言,更显出不可侵犯之色。连薛玉楼都一时愣住。

  章二十

  薛玉楼听这么说,终于终于抬起头正眼瞧他,目光探究,好像头回见他一般,过了会儿,凛凛地环顾一圈,原本觥筹交错的席上,如今杯盘凌乱,食散茶凉,唯有怀氏与薛氏家臣剑拔弩张,各自怒目相对而站,刀剑皆攥在手里。

  沈雁细查他脸色,知道这位东府已经有服软的意思,不愿真在此处与怀氏闹得太僵,他便上前一步,同时示意薛信世扶住白无忧,不料后者却不肯松开他的手,他只稍用一分力挣脱,那位甚至显然不大清醒的小皇帝便用十分力把他往回拽,恨不得把他拽个跟头。

  沈雁无奈,只得让薛信世扶着他,将自己的手仍留在她手里,只将一半身子凑近薛玉楼,稍微弯下了腰,更示恭敬——他这番姿态起了效,面前不怒自威的老人肩膀稍微放松了些,沈雁低声道,

  “毕竟是陛下在这里,今夜大宴,还亦平静无事,东府又是诸臣表率,否则只恐惹出非议。”这一句话,虽听着句句是服软奉承的话,可又别有意思,说得巧妙,薛玉楼听了,沉默思索良久。

  他忽然后退一步,面上怒气一收,显出恭敬之色,身旁诸位子嗣、家臣见状,亦撤去围势,将刀归鞘后重新入座。沈雁寻思眼前光景,见这位东府执掌,一欣一震,俱是雷霆,在朝中权势滔天,唯西府能与抗之。

  “那么,今夜且先如此,只是陛下为国家计,实在不宜荒疏太过。今日醉中,不好分辩,明日还需到祖庙里请罪。”他肃重道。

  一提祖庙二字,白无忧又不悦“嗯”了一声,拨开沈雁却待上前分辩之时,早被鼓足了勇气的小公子一把拉了回来。

  她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

  “今日先罢了。”沈雁低声、很温柔地在她耳边劝着,“别让他们寻到这个由头。”

  “我忍不得……”白无忧颠三倒四地说着,可沈雁攥牢了她的手不让她出去,她装模作样地挣了一会儿,可沈雁毕竟下死了心不放开她,她也就罢了,跌跌撞撞在原地站着,一手扶了他的肩膀,斜眯着眼睛,转过脸儿去不看薛玉楼,只望沈雁脸上瞧,小声在他耳边吹着酒气,

  “那你对付,明儿个早上赶起来再说。”

  沈雁小声“嗯”了一句,一手带着她,又向薛玉楼见过礼,耐心说几句合意的话,薛玉楼始告退离席,次子薛琼、家臣等亦随在后,又嘱咐薛信世不可延牵太久,晚了可先行返回内廷。沈雁则将白无忧好歹交给小随侍扶着,亲去怀镝与怀栎席上谢罪,幸而西府未动大怒,只吩咐诸家臣都重回席上,又着沈雁陪了两杯酒,就算罢了。倒是怀栎恐他受了委屈,亲自下席间,拉着他在侧边一张桌子上坐了,悄悄地笑道,

  “今番这事别放在心上,他们两个祖宗斗法,拿你们凑趣儿呢。”

  沈雁本自惴惴不安,可听他这么一说,禁不住笑了起来,怀栎又将身探出桌子,叫自己的随侍来倒茶给他醒酒,沈雁端起茶吃了,酒稍微压下去些,怀栎又道,

  “你今日做得不错,两边都照顾着,场面上又好看,只可怜你受了些委屈。”

  “我不要紧的。”沈雁说话仍无半分错漏处,“只心里怕果真闹起来,败了大家的雅兴。”

  怀栎听了便笑道,“雅不雅兴的倒在其次,朝堂上的事闹到宫里来,认真较真动起脾气,比至舞刀弄枪,大家脸上也都不好看。”

  沈雁诺诺而已,放下茶杯,怀栎便命人撤去,叹道,“陛下比你大些,可毕竟生于深宫之中,从小到大也是万般千般的娇纵,遇事不知让人的,你却是个极聪明晓事的孩子,平常多照顾她些。”

  看着沈雁应了,怀栎方才放他出去,又嘱咐几遍说天黑,那河边的卵石是堆着经年的青苔,千万要防备路滑失了脚跌下去,但是嘱咐还不算完,只命自己的随侍撑船到内廷去,多取了数盏灯,都让侍儿拿在手上,又回到岸边侍候。他做这些的时候,沈雁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温柔熨帖,事事想得周全的模样确乎像是自家兄长,因而竟对他产生那么一瞬间的依赖之情。

  这事完了,天上月亮已经很高,看看约近了亥时。

  沈雁要往白无忧身边去,早看见薛信世从湖边下来,一身素白,越显出俊秀非凡,宛如天边清月。

  “你父亲不是要你早点回内廷去?”沈雁忽然想起了这茬。

  薛信世将手一摊,“参议大人不让。”沈雁听了这,才想起来去看薛莹,果然她也仍在湖边避风亭侍候,人尽散了,倒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吩咐人整备船只,一会儿又分派各处随侍宫娥来往迎送晚归的公子淑女,不过一时人未散尽,又到避风亭前去躬身侍奉。她虽让白无忧训斥几句,又让风吹了大半宿,脸上多少有些憔悴,原先弄的整齐的鬓发也掉了几丝下来,落在脸颊上,可严妆锦服一丝不乱,别有种使人心折的娇艳不胜之状。

  沈雁走上来,薛莹亦对他躬下行礼,他便轻声道,

  “参议大人,天色渐晚,不如移船往内廷去,早些让陛下歇息吧。”

  薛莹隔帘往里看了一眼,亦悄声答道,

  “陛下今夜过饮了,要从怜奥馆往内廷里去,那水路恐怕当不得的,总先做了醒酒汤,再稍微坐一坐,才好回去。”言罢,早请沈雁进怜奥馆与白无忧相见,自己下去吩咐捧滚茶和解酒汤上来醒神。

  白无忧正老实地窝在怜奥馆最里头一张坐榻上,将手里一个磁盏放倒,百无聊赖地在面前的桌子上来回滚着玩,纤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手指头从滚金边的袖口底下探出来一截,在夜色里好像一段水玉。听见门口动静,她一时晃了神,手也从桌上移开,磁盏一路顺顺利利滚到地上,清脆地落到地上粉身碎骨。

  白无忧呆了会儿,好像并没听见杯子摔碎的声音,仍扶着桌子笨拙地弯下身去要捡,冷不防伸出去的手却被另一双修长漂亮的手牵住。她一愣,小公子正认真地对着她唠叨,

  “仔细割了手。”

  她嗤笑一声,“割了才好呢,我看今晚还不够热闹。”这话里的刺让沈雁一时无言以对,白无忧索性将他拉到身边坐着,自己横躺过来舒服地枕在他膝头,穿着鞋子的脚直接踩在坐榻旁搭的那张价值连城的星绒上。

  “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她问道。

  “去给东西二府大人赔礼。”沈雁乖乖地答道。

  啪。

  白无忧不轻不重地拍在她手背上,沈雁住了嘴委屈地往她的方向看。

  “你犯了什么错?要给他们赔礼?”她嗤笑道,“要去也是明天我自己去,跟你什么相干?”

  “不必担心。”沈雁恍然,接着温柔地笑了起来,“我无妨的,不过就是说几句好话罢了,我在家时跟哥哥姐姐、表兄、伯父、大娘这样的长辈处惯了,知道如何跟他们说话。”

  “谁担心你了?”白无忧瞪他一眼,“内宫干政,小心我治你的罪。”

  “那陛下打算治什么罪呢?”沈雁这回不怕她了——他跟这小皇帝处了两个月,早知道她所说的“治罪”从来没有落地实行,好像一只受尽荣宠的猫,想要吓人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挥一挥没有爪尖的爪子,对着墙壁哈气几声。

  杀人如麻?千钧之力?这是什么人才能造出来的谣?

  沈雁握住那只在空气中胡乱挥舞的小爪子,听她哼着,

  “罚你今夜睡外面!”

  “臣下已经睡外面了。”沈雁笑得无奈。

  “那罚你……嗯,罚你……”白无忧还没想好究竟罚什么,薛莹在外告了声扰,掀帘子进来了,身后跟着的侍女捧起醒酒汤,白无忧斜眼瞧着。

  薛莹脸上没半分失敬之色,亲自捧了汤来看顾白无忧喝了,举动礼仪都无一点疏漏,皇帝自以因为父亲的缘故迁怒委屈了她,也不十分好跟她说话,只将汤接在手里喝了,又跟沈雁走出怜奥馆,在外吹了会儿风。

  河岸边行走之时,不见了薛信世,白无忧便问,

  “小薛呢?”

  “回陛下,他说困了撑不住,臣下先让他回去了。”薛莹敛眸回道,神色静如秋水,纹丝不动。白无忧又想跟她说什么,可最终没张开嘴,只在沈雁的陪伴下登上岸边小舟,薛莹亦乘舟在后随行。

  沈雁与白无忧在画舫之中落座,她倦急了,刚一坐稳就就倒下要睡,沈雁怕水面上风凉,赶紧推推她,

  “水面上风凉,还睡出毛病来呢。”

  “那你讲个典故我听。”白无忧眼睛都睁不开,一手扯紧了他的袖子,起先将下巴颏儿放在他肩头,后来也不知怎么,渐渐就滑落下去,她仍旧放心地将头枕在他膝间,头上钗环簪子全拔了扔在地下,两人撒金和远山色的衣袍混作一处。

  天上清光乍涌,洒向人间浩荡青波,

  章二十一

  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女目下正躺在他袖子上,身上的外袍在她进屋时就不知甩到了哪里去,里衣领口让她自己胡乱扯得七零八落。她雪白的小脸在透进窗棂的月色中如一块美玉似地,发着莹润的光,眼睛则安详地闭着,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就是睡觉的这个姿势特别大方,竹枝馆原先就是王夫住着,因而这张榻也大,足够两个人睡下还有余裕。不过白无忧一睡,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小姑娘一手攥着沈雁的衣袖,另一条胳膊舒展开来,占上了整整一个人的位置,只给身边的小公子留了个边。

  沈雁斜靠在那张榻上,还有一半身子悬空在外,他得小心地坐着才免从窗那边掉下去,与此同时,还得看顾着白无忧睡得是否安稳,让她这么枕着,他的小臂没过一会儿就全麻了,半边身子也因为坐着不动火烧火燎。

  就在沈雁思忖着是到底是当下抽走袖子吵醒白无忧,惹来小皇帝一顿数落好,还是干脆舍了这件衣服,用刀割断了比较稳妥的时候,怀中少女忽然动了一下,睁开一双金色的眼睛瞧着他,眼神明净清澈。

  “怎么不睡?”她问,声音因宿醉的缘故有些喑哑,在月色里沉沉的,让人心痒痒。

  沈雁低头看了一眼她枕着的地方,白无忧长长地伸个懒腰,仍旧赖在他袖子上不肯起来,沈雁坐都坐不住了,在床上一个劲儿地想办法变换姿势,直到少女笑起来,他才明白对方又是在捉弄他,装模作样地怒目而视。白无忧伏在他身上笑了会儿,终于屈尊降贵将脑袋挪开,沈雁怕她勾了头发,急忙伸手给她理了理,将那些脱开簪子的长发沉甸甸挽在手里,待她躺下之后才轻轻撂在枕头边上,让那把漆黑如墨缎子的青丝。

  白无忧翻身拿了个枕头搁在身边,斜眼瞧着他,拍了拍床上,“过来躺着。”

  这地方离皇帝陛下的龙体不过几寸距离,沈雁谨慎地答道,“臣下不敢。”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白无忧瞪眼睛了,沈雁只好乖乖在她身边躺下,长长的流苏从他们头顶垂下,金线宛如群星般,在夜色中隐发微明。

  沈雁一侧头,看见白无忧正皱着眉头,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我叫他们再熬了醒酒汤上来?”他又欠身起来,却被白无忧摁下,“算了,大晚上的折腾什么?”

  沈雁只好继续躺在她身边,侧身瞧着她雪般的侧脸和金色的光在她眼里一闪一闪。

  她将手举高了去拨动他们头顶的流苏,看它们有节奏地晃来晃去,亦闪出金色。她今夜喝多了酒,本该十分困倦了,可沈雁却看她始终睁着眼睛。

  “知道东府为什么这几天总寻我错处?”她忽然停了手指,问道,可没等沈雁应声,她又自问自答,“秋收后要出征魏宋,东西二府都点了头,不过老西府没他催得这么急。我不愿意,他就变着法儿挑头捡脸的寻我不是。”

  “为什么?”沈雁轻声问她,“人都说你骁勇善战,去了,他就不难为你了。”

  “很累啊……”白无忧张开嘴打了个可爱的哈欠,再次像只大猫似地眯起眼睛,眼睛里粼粼闪动着困倦的水光,她翻过身来放松地将自己靠在沈雁肩头,享受片刻的轻松,手指在他胸口打圈,

  “我十四岁就跟着我父皇上战场。”这一段是沈雁知道的故事,白无忧贴在他耳边,闲闲地给他补充他不知道的那部分,她的部分,那个不属于大余的帝王,而属于十四岁小女孩的故事。

  “他们让十四岁的小姑娘去打仗。知道打仗什么样儿吗?打仗就是杀人,不是什么开疆拓土,也不是什么名留青史,那不过是他们用来骗人的话。”

  女孩有些恶劣地笑了起来,故意用一根手指在沈雁心脏处戳了一下。

  少年的心脏也在那一刻跟着剧烈地跳动一下,他深深喘了口气,直到她的手挪开,才回复平静。只是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找不到实处。少女又将自己的手搁在他胸口,用那双蜂蜜般的金色眼睛看着他,笑容颇有讽刺,

  “杀人而已,何必说得那么漂亮?”

  她一发将脑袋也挪到他胸口听着心跳,声音都掩在他胸口衣服里听不清楚,“你上过战场吗?”

  “没有。”沈雁笑道,“小时候父王惯着,不让我去打仗,大了大娘嫌我不中用,又不叫去。”

  “信我,不去最好。”白无忧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口动了动,随即嫌弃地推他,“压着我头发了。”

  沈雁赶紧挪身子,又把她的头发救出来,笑着撂在身边,用手揽住她的腰,劝道,“别动了,当心又把头发绞进去,偏不仔细,过来躺着也压了头发。”

  “再敢压我头发,就砍你脑袋。”

  但这句话对沈雁是没用的了,他甚至还轻轻一笑,可没笑了会儿,白无忧突然给了他一肘子,

  “手!”

  沈雁怕真惹了她炸毛,只能恋恋不舍地将手移开,又问道,

  “东府那处怎么办?明天早上……”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白无忧翻了个身面冲着他,“管他明天早上怎么办,咱俩只今天快活睡下要紧。”

  沈雁不知道她这份自信来源何处,只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然后就要起身,却不料被白无忧一把攥住了手,“哪儿去?”

  “回外屋睡觉。”

  少女听着话愣怔了一会儿,接着才小声道,“留下吧。”

  “什么?”沈雁没敢轻信,又问了一遍。

  “我说让你留下。”白无忧就很坚定地有重复了一遍,沈雁躺回她身边,听见她的声音在月色中传到他耳边,

  “今儿的诗……真的不错。”

  沈雁不知为了什么,她突然提起这个,可转而想到她并没回自己的诗,又问道,“那陛下可写了回诗?”

  “没写。”白无忧无情道。

  “为什么?”沈雁委屈了,“既然是好诗,陛下就该用好诗来回才是。”

  “嗯……不想写。”

  “可陛下明明给薛王兄都写了。”

  白无忧这时候困了起来,眼皮子直往一块打架,她伸出手胡乱在沈雁身上揉了两把,“下回一定,等下回有了空就写。”

  天间清光在二人沉沉睡去之时渐退,破晓现在玫瑰色的窗格间。白无忧起身后命芳草传了膳,薛玉楼及其家臣早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入内廷,在竹枝馆前等待——外廷贵族无诏不得擅入内廷,这条规矩对他并不好用,正如它先前对怀栎就不好用一般。

  这位权势极大的中年人,穿着却很素朴,只是一身墨兰色官服,簪发也是一只样式简约的银冠,用暗纹镂刻着飞腾的苍蛟,与身边穿着华贵的几个儿子形成鲜明对比。比起年过耄耋仍神采奕奕的怀镝,他的面容显得苍老疲惫,嘴角和眼角都刻着深深皱纹,加增其凛冽沉肃的气度,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喜怒不形于色,总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

  “哟,这就来了?”白无忧披着沈雁的衣服,步出竹枝馆外,语带讥讽。

  “陛下昨日醉后无仪,今日宜到祖庙亲自请罪。”薛玉楼脸上并无怒色,平静地陈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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